韩非子(前280?—前233),名非。战国时韩国人。出身于韩国贵族,与李斯同为荀子的学生。多次上书韩王变法,未被采纳。后入秦,遭李斯、姚贾构陷,自杀于狱中。著有《韩非子》二十卷,五十五篇。旧时主要注本有明万历十年(1582)赵用贤注本。现有1960年中华书局出版的梁启雄《韩非子浅解》及1974年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的陈奇猷《韩非子集释》,较为流行。
五蠹
上古之世,人民少而禽兽众,人民不胜禽兽虫蛇。有圣人作,构木为巢以避群害,而民说之,使王天下,号之日有巢氏。民食果蚌蛤,腥臊恶臭而伤害腹胃,民多疾病。有圣人作,钻燧取火以化腥臊,而民说之,使王天下,号之曰燧人氏。中古之世,天下大水,而鲧、禹决渎。近古之世,桀、纣暴乱,而汤、武征伐。今有构木钻燧于夏后氏之世者,必为鲧、禹笑矣;有决渎于殷、周之世者,必为汤、武笑矣。然则今有美尧、舜、鲧、禹、汤、武之道于当今之世者,必为新圣笑矣。是以圣人不期倚古,不法常可;论世之事,因为之备。
宋人有耕者,田中有株,兔走触株,折颈而死;因释其耒而守株,冀复得兔。兔不可复得,而身为宋国笑。今欲以先王之政。治当世之民,皆守株之类也。
古者丈夫不耕,草木之实足食也;妇人不织,禽兽之皮足衣也。不事力而养足,人民少而财有余,故民不争。是以厚赏不行,重罚不用,而民自治。今人有五子不为多,子又有五子,大父未死而有二十五孙。是以人民众而货财寡,事力劳而供养薄,故民争,虽倍赏累罚而不免于乱。
尧之王天下也,茅茨不翦,采椽不斫;粝粢之食,藜藿之羹;冬日麑裘,夏日葛农,虽监门之服养,不亏于此矣。禹之王天下也,身执来番以为民先,股无肢,胫不生毛,虽臣虏之劳,不苦于此矣。以是言之,夫古之让天子者,是去监门之养而离臣虏之劳也,故传天下而不足多也。今之县令,一日身死,子孙累世絮驾,故人重之。是以人之于让也,轻辞古之天子,难去今之县令者,薄厚之实异也。夫山居而谷汲者,媵腊而相遗以水;泽居苦水者,买庸而决窦。故饥岁之春,幼弟不馕;穰岁之秋,疏客必食。非疏骨肉爱过客也,多少之实异也。是以古之易财,非仁也,财多也;今之争夺,非鄙也,财寡也。轻辞天子,非高也,势薄也;重争土橐,非下也,权重也。故圣人议多少、论薄厚为之政。故罚薄不为慈,诛严不为戾,称俗而行也。故事因于世,而备适于事。
古者文王处丰、镐之阍,地方百里,行仁义而怀西戎,遂王天下。徐偃王处汉东,地方五百里,行仁义,割地而朝者三十有六国。荆文王恐其害己也,举兵伐徐,遂灭之。故文王行仁义而王天下,偃王行仁义而丧其国,是仁义用于古而不用于今也。故曰:世异则事异。当舜之时,有苗不服,禹将伐之。
舜曰:“不可。上德不厚而行武,非道也”。乃修教三年,执干戚舞,有苗乃服。共工之战,铁铦矩者及乎敌,铠甲不坚者伤乎体。是干戚用于古不用于今也。故曰:事异则备变。
上古竞于道德,中世逐于智谋,当今争于气力。齐将攻鲁,鲁使子贡说之。齐人曰:“子言非不辩也,吾所欲者土地也,非斯言所谓也。”遂举兵代鲁,去门十里以为界。故偃王仁义而徐亡,子贡辩智而鲁削。以是言之,夫仁义辩智,非所以持国也。去偃王之仁,息子贡之智,循徐、鲁之力,使敌万乘,则齐、荆之欲不得行于二国矣。
【鉴赏】
文章从上古之世开始下笔,叙述了古代的贤君以解除民间的疾苦为己任,身体力行治国理政,为民造福,因此能得到人民的拥护和爱戴。但是历史在发展,社会在进步,古今社会已有截然的不同,“欲以先王之政,治当世之民”,无异于守株待兔。接着,作者从不同的角度来比较古今社会的不同,用以说明“世异则事异,事异则备变”的道理。此外,作者又一再强调,仁义之心不能代替法制,更不能要求一国之君以孔子那样的仁慈来治理国家。文中还举例说明刑罚的重要性和必要性:正如父母之爱不足以教子一样,国家的治理一定要赏罚分明、处置得当,做到恩威并重,才能使人民畏服。紧接着,作者分别对所谓的“五蠹”,即学者(儒家)、言谈者(纵横家)、带剑者(游侠)、患御者(国君所狎昵的近侍之臣)和工商者进行了抨击和指责。
作者认为当时社会上推崇轻世傲俗之人和匹夫之勇,而贬低有战功和勤劳工作的人,产生了“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的社会现象,导致“法禁坏而民愈乱”,兵弱而地荒,私行立而公利灭,“有政如此,则国必乱,主必危矣。”对纵横之说,作者也有针对性地说明纵横家并没有给国家带来好处,自己反而得到了“封土厚禄”的实惠,而国家却因其连纵抗横之说而土地丧失、政局混乱、军队的战斗力被削弱。所以治理国家就应该严其治、明其禁、必赏罚、多积蓄,富国强民,振兴国威,才能使自己立于不败之地。此外,文中还揭露了当道大臣假公济私,收受贿赂的无耻行径,并指斥那些聚集于贵族世卿门下搜刮财货的“患御者”为社会的蠹虫。对工商业者作者也因其牟取暴利而斥为“末业”。最后,作者告诫国君,不清除五蠢之民,不培养耿介之士,则有国破家亡之虞。
文章引用大量的历史典故为论据,从不同的角度反复论证自己的观点,不仅使内容显得丰富多彩,而且论证透彻,说理深刻,极具说服力,充分体现了韩非散文犀利峭拔的风格。而文中对比手法、对偶句式的运用,还使读者领略到先秦诸子散文独特的艺术感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