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当天下午来到了塘村。
一个月前,塘村发生了一起有进步意义的事件,九百户佃农因不满地主余德水强行摊派给他们的一些劳役,自发地组织起来,来到余德水家的门前当众焚烧了余家的一个草堆。余德水害怕了,从而取消了那些劳役。九百户暂时性的取得了斗争的胜利。这一事件被区委称为“九百户事件”,认为,塘村佃农们已具备了比较初级也比较自觉的阶级斗争意识,如果能在党的领导下开展此类斗争,那么就可以稳固胜利的果实,从而为将来进一步的斗争及其胜利建立基础。将革命思想输入塘村,并使之成为一支革命力量,已十分必要。也就是说,派一个同志进驻塘村迫在眉睫。经研究,区委决定由赵广发同志前往,因为,在整个区委,只有赵广发在塘村有一定的群众基础,那里有他一个远房叔叔,名叫赵永堂,正是九百户之一。不过,之前赵广发前往柳镇办事,至今没有回来,而且毫无消息,生死不明。不能再拖了,区委决定派我前往塘村,冒充赵广发。理由是我和赵广发是老乡,从小认识,一度关系密切,亲如兄弟,更重要的是,口音相同,对赵广发的家庭十分了解,不至于因冒充而被对方怀疑。区委梁书记语重心长地对我说:“虽然这显得有点困难,但组织上相信凭你的机智和勇敢,一定能光荣的完成这一任务。”
他们早上找到我的时候,我正在烟火巷子里走。自从我被派到这里来之后,一直住在烟火巷,已有半年之久。这是一条狭窄、肮脏的巷子,给人感觉灰扑扑的。住在这条巷子里以来,我养成了早起的的习惯,可没有吃早饭的习惯,这使我怀疑我的胃可能出了问题。是的,我的心情一直很糟糕。至于我为什么总是心情糟糕,我也搞不清楚,也许正如梁书记对我评价那样“该同志情绪一贯低落,觉悟不高,所以办事不力”。因此,他们很少交任务给我。我所能做的事在他们看来都是微不足道的。为了缓解我的忧虑,我总想在巷子里走走,这些曲折不堪的巷子,我幻想自己可以找到一个非常新鲜的出口。我就这么走着,然后捱到中午再去找他们吃饭。一般也没什么任务。实在无聊,下午大家就聚一起打打牌。赵广发去柳镇算是半年以来唯一的任务。现在,第二件任务是去塘村,也需要赵广发去,这说起来真挺令人难为情的,仅有的两个任务居然都是派赵广发去干。所以,他们提出叫我冒充赵广发去塘村,我立即答应了。
我是当天下午到达塘村的。路并不远。从烟火巷到镇上,然后顺镇上那条向北的大路走,到江边,叫一条船,过了江,就是乡下了。乡村大道两测就是田地,田里都是干活的农民,我一路问着就来到了塘村。
赵永堂,一家三口,夫妇二人和一个叫赵兰兰的女儿。家里很穷,只有两间草房,一间是其夫妇的卧室,一间用作厨房和堂屋,另外还在角落里摆放一张床供其女儿睡觉。很显然,赵永堂对我这个“侄子”的到来十分高兴,他自称十八岁离开老家就再也没有回去过了,只偶尔通点信,最近些年可谓音信杳无,因此,他老泪纵横。然后,他拉着我的手不断询问“家里的情况”。当然,他问到的人我大都知道,比如赵广发的祖父母和父母等人。其祖父母当然早已死了,我只得面露悲伤的神色告诉他:“爷爷奶奶早已死了。”当他问到“我”的父母时,我突然感到一阵晕眩,因为我的父母也死了,而赵广发的父母还活着。我心情沉重之极,但必须如实回答:“他们都好着呢,天天念叨着你老人家……”随着交谈的深入,看着他喜忧交加的神情,我恍惚觉得自己真的就是赵广发,似乎真的见了亲人。所以,我总体上还是感到快乐的,确实有种回到家的感觉。
他们问到我的情况的时候,我想,不急于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就谎称做点买卖,最近路过此地,按照当年信上的地址特意来看望。他们对我的其他问题没有深究,我想,如果他们问我买卖的具体情况的话,我可能就有点难以回答了。事实上,我以前是个放牛娃,后来参加了革命,并没有工作过,对做买卖更是一窍不通。好在他们的兴趣在于我买卖的能挣多少钱上面。我就随便报了个数字,没想到那个我自己也不明白的数字使他们十分吃惊。赵永堂说,那能回去买五十亩地了。我只得故做谦虚地摇摇手,微笑一番。为了体现他们吃惊是正确的,我把身上唯一值钱的怀表送给了赵广发的堂妹兰兰。自从我进了她的家门之后,她就一直僵硬地埋首坐在她那张床上,一言不发。见我送怀表,赵永堂夫妇推辞了一番,后来看推辞不掉,就喝斥女儿道:“还不快接着,谢你广发哥。”赵兰兰也就迅速地接过我的怀表,因为紧张,像从我手中抢过去一样。在这个瞬间,我第一次注意到,她是个挺好看的姑娘,一点也不像赵广发,也不像赵永堂,如果一定要说像,那只能像她妈妈王氏。可以看得出来,王氏虽然年近四十,但仍然有几分姿色。
他们问我住几天,我说明天走。他们说,多住几天吧。我答应了。
晚饭时,我就在一直思考,晚上我该睡哪儿?饭后,赵永堂安排我跟他睡。母女二人睡在女儿的床上。我是个对床铺敏感的人,他们被子的气味是陌生的,床的方向是陌生的,窗户的亮光也是陌生的。我也不习惯赵永堂发出的巨大的鼾声。到了夜里,我听见另一个房间的声音,不知道是母亲还是女儿,她从床上爬起来,坐在一个我白天见识过的马桶上撒了泡长长的尿。撒完尿,她还叹了一口气,也不知道为什么。不仅如此,尿液激起陈旧的尿液,气味很快就传遍了整个房子,但我并不反感这样的气味,反而觉得很熟悉,熟悉到自己曾经就是那些尿液或气味。这些都刺激了我,使我也想起来撒尿,但赵永堂睡得那么死,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撒尿。难道也在那个马桶里尿吗?或者我该打开门走出去,在屋外的篱笆边解决?或者走更远一点?这些问题使我十分痛苦,而且越发觉得憋得难受。我突然觉得自己来到这里是个错误,连撒尿的权力都没有了。可是,我身负重任……
我也不知道我有没有睡着。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赵永堂还在发出巨大的鼾声。为了不惊动他,我蹑手蹑脚得穿好衣服,掀开与另一间房相隔的帘子。在堂屋,床上只剩下一人,在微弱的暗光里,她背对着我,看头发,应该是赵兰兰,被子裹着她年轻的身体,看起来十分安全。床边是灶,锅里正冒着热气,看来,王氏已经起床了,而且做好了早饭,只是不知道人去了哪儿。我赶紧出了门,外面空气十分新鲜,一望无际的田地,即将成熟的玉米也一望无际。阳光已初露端倪,给万物镀满了金边。我像第一次发现这样的景象那样激动,更像相别多年今又重逢那样激动,甚至连撒尿都忘了。
乡村大道上依稀有了一些行人,他们是早起干活的人。有一个牵着牛、穿着朴素的衣服的老头经过我身边的时候认真得看了看我,我朝他友好地点了点头,他居然害羞得笑了,赶紧咳嗽着加快脚步拖着那头笨重的牛朝远处一块青草地走去。
我是在距离赵永堂家不远的一片玉米地里撒的尿。这是一泡很漫长的尿。等我撒完,还意犹未尽地站在那儿抖动着身体,一种莫名其妙的亢奋主导了我。在我陶醉于这一切的时候,王氏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她是从玉米地里突然钻出来的,我来不及收回。看来,她也惊呆了,盯着我的手看了半天,才赶紧别过脑袋一言不发地绕过几根玉米杆匆匆忙忙地回去了。
吃早饭的时候,我和她一样都很尴尬。不过,我想,我有任务需要完成,这只是个小小的意外,而且也算不了什么。
上午,我坚决要求和赵永堂一家去田地里劳动。在劳动过程中,我绕了很多圈子才问了发生在一个月前的“九百户事件”。可惜赵永堂似乎对那件事并不热心,觉得只是一件小事,而且都过去那么久了。老余(即余德水)也并没有传说中的那么蛮不讲理。对此,我置之一笑,并不上心。在我看来,赵永堂及他这样的佃农因长期遭受地主的剥削和压迫,已经麻木了。这更加证明,把革命火种引入塘村是多么紧迫的事情啊。
下午,赵永堂一家都去田里劳动,并在午饭时坚决要求我不用和他们一起下地,可以睡午觉,不想睡,也可以在村里随便转转。我听从了他的劝告。于是,我开始在塘村转了起来。熟悉地形是很重要的。我绕着余德水家的大宅院边走边观察,好像是希望他家围墙有个缺口,那样似乎我就可以爬进去。但是,事实上,他家宅院有无缺口一点也不重要,即便有,我也不会爬进去,因为爬进去毫无用处。爬进去该干点什么呢?我自己也不懂。可是,我仍然转来转去,而且一直盯着他家的围墙看来看去。这使我自己都不能不相信,我正是希望这一圈坚实的围墙有一个缺口。
后来,我转到余家宅院的门前,果然看到那个草堆被烧掉的的黑色痕迹。
此外,我还拜访了一个月前那件事情起带头作用的陈二。陈二对我并不欢迎,当我提及那件事情后,他显得十分抵触,不愿多谈。他反复强调的一句是:“我并不是你说的什么带头人。”
看来,要在塘村发动革命斗争是一件非常棘手的事情。我只得悻悻而归。
回到赵永堂家的时候,天就快黑了,我看到他家屋顶上那个巨大的夕阳,心里充满了苦恼。一天就这么白白浪费了。
赵永堂夫妇还没回来,这样也好。看到王氏我就有点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