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个老爹有点不正常?事实的确如此。他是一个打过小日本,参加过解放战争的老英雄,打淮海的时候,在一个叫“宿迁”的地方光荣负伤。他这次负伤可不是断胳膊断腿什么的,要真那样倒也好了,要命的是脑袋受伤,一颗炮弹炸他边上了,弹片不小心飞进他脑袋里了,根据当时的医疗条件,没人有工夫给他做脑外科手术,他也就奇迹般的活了下来。直到现在那颗弹片还在他脑袋里,至于副作用,他没失忆,也没变白痴,就是有点神经兮兮。特别阴天下雨的时候,他的头就特别疼,脾气也更加诡异,说发神经就发神经,莫名其妙的具有攻击性,一到这时候,全家没人敢惹他,最好连话都别跟他说,指不定一句话不中听,他就会把房顶给掀了。
你要问我他到底有哪些丰功伟绩,我还真说不出来,只知道他有个木箱子,里面放了一套旧军装,就刚解放时解放军们穿的那种,没军衔,没领章,老少爷们都一样。还有就是大大小小的勋章,估摸有十来个,他有张年轻时的照片,就是穿着这身军装,勋章在胸前挂了好几排,就跟那些身上挂满了稀奇古怪的小玩意摇着拨浪鼓走街串巷小贩似的。可能像他们这样能活着回来的人,都有成堆的勋章,你想啊,荣誉是按比例分配的,死伤可没有准称,一场仗打下了,只要活着的多多少少都有荣誉,当然得在打胜仗的情况下。其实平心而论大部分的勋章都应该属于那些死去的烈士,可是人都死了,谁还会在乎这些荣誉呢?对此老爹他觉悟甚高,从不拿着那些亮晶晶的东西到处显摆,只是当作祖上留下的遗产珍藏着,更虚伪是吧!另外他还有一点与那些打过仗的老头不一样,就是他很少提及战场上的事。我小的时候每当看过《地道战》,《铁道游击队》什么的也爱问他打仗的事儿,但他只是寥寥几句敷衍了事,一次被我问急了,拍着桌子差点提腿把我扔出去,要说我童年有阴影,那也大多都跟他有关系。
除了那些闪闪发光的军功章,老爹他还有一件非常特殊的战利品——铁锹。这可不是一把普通的锹,这是他从日本鬼子手里缴获的工兵锹。不过这锹长的有点怪异,浑身上下充满了浓郁的大和民族风格。咱们的锹头吧都是长方形的,锹口留有弧度,可这把锹的锹头是那种近于正方形的宽头大口,看着特别扭特畸形。锹头大概30公分宽,长也30公分左右,前面是一抹钝弧,通体乌黑,最奇怪的是锹头上还有俩眼,一大一小,上下排着,大的犹如一枚硬币,小的如一粒纽扣,老爹说这是为了行军时便于捆扎携带,由此不得不承认小日本的设计实在独怪。
关于这把锹的来历也挺传奇,听老爸说在“Longlongago……”的时候老爹有个发小叫铁柱,俩人从小光屁股长大的,铁柱又黑又壮,12岁就在他爸铁匠铺里打下手,把自个炼的跟块生铁似的,老爹矮胖敦实,打小跟太爷凿石块,把自个凿的跟盘磨似的,俩人虽不是兄弟,但亲如兄弟,没事就一块逮鱼摸虾,捕鸟捉兔什么的。太爷38岁时被日本鬼子给杀了,据说因为过城门的时候没给小鬼子敬礼,小鬼子一气之下把他的挑子踢翻了,这一踢不要紧,竹筐里“叮铃哐啷”掉出一堆斧头、凿子、钻子什么的,就这么着他老人家被当成八路当场给挑死了。老爹替太爷爷收了尸后,第二天就跑去参加了游击队,那一年老爹15岁,铁柱17岁。老爹是被逼上梁山的,杀父之仇那是非报不可,铁柱舍不得老爹,怕他在外面挨人欺负,回家跟他爸说也要上山打游击,谁知被他爸走上“啪啪”甩了两个大嘴巴子,铁柱爸抄起板腿骂道:“你他娘要敢参加八路,老子给你腿卸了,我他娘宁愿在家养着你,也不能让你祸害一家子。”铁柱没敢吭声,扭头跑了,但他这一跑就再也没回来。铁柱加入游击队不久,他爸的话应验了。霜降那天铁柱一家老小8口都被小鬼子挑死了,其中包括他那4岁的侄儿,原因很简单,因为他们家有八路,相比之下太奶奶幸运的多,在小鬼子还没到家的时候,她已经悬梁自尽了,虽然死的不够唯美但起码还落了个全尸。当天晚上老爹跟铁柱俩一人灌了一瓶老白干,老爹差点把胆吐出来,铁柱差点哭瞎了眼,那天晚上铁柱嘴里不停的嘀咕:“也不知道他们都埋哪儿了?”
转眼两年过去了,他们俩一直跟大队长在后方打游击,这一年为了配合一一五师反“扫荡”任务,老爹的游击队首次参加了大规模作战,终于能跟小鬼子单挑了,老爹跟铁柱兴奋的一宿没睡,这一场被称为“翻边战术”的攻城战持续了两天两夜,据说打的相当惨烈。老爹和铁柱跟着主力去攻南门,这南门被小鬼子修的跟碉堡似的,易守难攻,部队因为没有重炮,轰不开城墙,只能用最原始的方法——云梯攻城,你想敌人居高临下,视野开阔还有掩护,这攻城的难度可想而知,第一天部队攻了三次都被小鬼子打退了,城墙外的壕沟里密密麻麻已经躺满了八路军的尸体,第二天团长下了死命令12点之前必须拿下南门,老爹跟铁柱被安排在第一梯队,凌晨5点战斗再次打响,在浓雾的掩盖下铁柱跨着大长腿像一只迅猛的黑豹很快就跑到了云梯跟前,老爹跟小尾巴似得紧紧的跟在他身后,到了城墙下俩人使了个眼色便悄悄的往上爬,依然是铁柱在前老爹在后,俩人差不多爬了七八节,突然墙上的一个小鬼子发现了他们,小鬼子架着机枪冲他俩就扫了过来,铁柱眼疾手快连忙转过身把老爹搂在怀里,一阵“嗒嗒”声后,铁柱后背瞬间变成了星象图,一梭子弹全打在了他身上,俩人从梯子上摔了下来,铁柱庞大的身躯把老爹压在死人堆里,老爹像只泥鳅拱了半天好不容易才从铁柱身底下钻出来,老爹抱着铁柱拼了命的喊他的名字,铁柱翻着白眼,使出最后的一丝力气说:“也不知都埋哪了……”老爹咆哮着用手猛抽铁柱的脸,可铁柱的脸犹如没发酵好的面饼,僵硬的不知道动弹,他又握起拳猛捶铁柱的胸口,可铁柱就像一块瘫在案板上的五花肉,丝毫没有任何气息。老爹哀嚎着托起铁柱的身体,可铁柱的身体就像一堆烂泥,不管你怎么拖拽,它总是懒散的疲沓着,老爹一次又一次执拗的重复着试图托起铁柱,可铁柱那已经没有了魂灵的皮囊一次又一次的把他压倒,铁柱太高大了,老爹在他面前就像个秤砣,而铁柱是那根粗壮的秤杆,最后直至老爹累的再也撑不起铁柱,他瘫坐在地上抱着铁柱的头痛哭,哭啊哭,一直哭到失声,一直哭到无泪,这时候无意中他被一抹亮白晃闪了眼,血土中躺着一把铁锹,锹口是那么的亮,那么的白,就像阳光底下闪烁的银子。老爹用袖子揉了揉迷离的双眼,起身把铁柱的身体拖到地上扶正,他拿起锹对准铁柱的脖子砍去,老爹没想到这把锹竟然出奇的锋利,只消三五下,铁柱那颗跟石碾子似的脑袋就已经搬家了,老爹脱下军装,小心翼翼的把铁柱的头包裹起来,斜跨着系在背上,然后提着锹攻城去了。
战斗结束后,团长点名要见他,因为团长听说城墙上有一个穿着黑夹袄,抡着锹到处劈鬼子的战士特别英勇。当老爹背着血渍还未干的头颅站在团长面前的时候,团长紧紧的抱住了他,四周一片寂静,只能听到战友们哽咽的啜泣声。第二天老爹带着铁柱的脑袋回到镇上,他问了一大圈终于找到了铁柱一家老小埋的地方,他又用那把锹把铁柱跟他家人埋在了一起。从此这把锹老爹就一直带着,形影不离。
这故事对一个学龄前儿童来说的确恐怖了点,但我仍抵挡不住那份惊悚所带来的诱惑,每晚总要拉着老爸的手让他讲给我听,每当讲到砍头那段,我都会像条小蛇迅速的钻进被窝,然后把头蒙住,偷偷的从背缝里露出俩眼,目不转睛的盯着老爸,这时他一般会来一句:“这么大!”,然后夸张的用两只手比划一下,幼小的我总觉得他就跟变戏法似的,铁柱的头在他的手里好像变的越来越大,直至大到无边无际,一直扩散到我的梦里。很长一段时间这个头成了我恶梦里唯一的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