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又到月底,每个月最后的这几天对我来说意义非凡,因为我要去看望爷爷。他老人家已经88岁了,一直靠政府养活,可以说衣食无忧,充实而忙碌,但他既非住在干休所也没住在养老院,他住在劳改农场。
首先给大家简单的介绍一下,我爷爷叫杜长青(“爷爷”叫起来实在别扭,我们这管爷爷都叫“老爹”),我爸叫杜建国,我叫杜月生。
在一个月色皎洁,宁静祥和的夜晚我横空出世了(因为破腹产),老爸对着一轮皓月给我起了个及富诗意的名字——杜月生。天地作证我爸起这名字跟个人崇拜没有任何关系,只是纯粹有感而发。后来无意中被人提起,此名听着很像30年代上海滩的某位风云人物,老爸咂摸了半天也觉得很是不妥,于是决定给我改名,可是已经报了户口,改起来实在麻烦,干脆作罢。关键老爸是一个非常随和的人,也是个坚定的布尔什维克,他不认为名字跟人格有什么必然的关系,更不相信名字能改变命运,再说只是音同字并不同,应该也没多少人会在意。毕竟跟“秦桧”、“高俅”什么的比起来,还没那么难听。但是话又说回来,或许自打有了这个名字之后,劣根也就悄悄的在我体内扎下根来。
和往常一样我开着车徜徉在破败的国道上,农场离我住的地方大概一百多里,确切的说是在一个小镇上。镇上因为有了农场,经济明显发达了不少,餐馆、酒店、桑拿应有尽有,看着就像个县城,当然这些酒店,桑拿并非是为镇上的居民准备的。
穿过小镇便是一望无际的田野,这是我最喜欢的一段路,虽然这条从田间通往农场的水泥路既狭窄又颠簸,但每每走到这里总让我感到神清气爽。不管春夏秋冬只要经过这儿我都会摇下车窗,让大自然清新的空气塞满整个车厢。
已近端午,正是踏青的好时节,路边的杨柳一片翠绿,田野里是一望无垠的麦田,金黄璀璨,微风吹过的时候,真如波浪般高低起伏,倘若你亲眼见了这金色的麦浪,立马就会明了可怜的狐狸为什么会跟花痴似的为了“小王子”而死去活来。我打开车窗,把手伸向窗外,微风拂过指尖如少女的青丝在指间缭绕,迎面的春风亲吻在脸上就像姑娘的湿唇,头顶洒下的碎阳把四周涂抹成金色,两旁的白杨挺拔而俏丽,艳阳穿过嫩绿的枝叶留下一束束金光,猛然间让你仿佛置身于童话世界。欣赏完这十几公里的美景便到了农场,一进入农场辖区道路猛然变得宽阔起来,路面也平整的许多,让人感觉好像从80年代的城乡公路一下穿越到了21世纪的高速公路。路两边的房屋随之也变的规整,如果不是正前方白墙上耸立的根根铁网,你一定会以为进入了一个安静整洁的社区。
在那宽阔明亮的大门里住着一群跟我们一样的生物,虽然都是同一个物种,但称呼却不相同,我们是“人”,而他们是“犯人”。我的老爹就住在这里,和那些成千上万的犯人生活在一起,如果监狱也有终身成就奖的话,真应该颁一个给他,因为他已经在这儿待了24年,甚至比有些狱警的年龄还要长。但他现在已经不再是犯人了,当他在铁窗里住到第18个年头的时候政府把他释放了。18年后的他并未成为一条好汉,而是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老汉。或许政府觉得像他这样老的生活都快不能自理的人,继续关着只会浪费国家资源,就这么他在82岁的时候重获了自由。奇怪的是他虽被释放了但却不愿回家,非要继续在农场待着,为了这事我没少跟他嚷嚷,但每次都被他骂的狗血喷头,用他话说:“在哪都他娘一样。”有时我真怀疑他是不是在监狱里待傻了,莫非18年的铁窗生涯让他修得了正果?明白了什么是“凡所有相,皆为虚妄”?最后我实在没辙只好找农场的领导商量,没想到领导倒是很热情的接纳了他。我当时诧异的说不出话来,领导见我瞠目结舌跟傻子似的站在那儿发呆,赶紧跟我解释:“像他这样的情况很正常,咱们这很多在监狱待了十几二十年的犯人都不想走,一来他们没地儿去,家里的人老的老,死的死,有些孩子也不认他们,挺可怜的。二来在这儿生活惯了,换了环境不适应,所以啊农场里很多临时工都是以前的犯人。”领导说到这顿了顿,点了根烟接着说道:“不过像他这么大岁数的还真没什么合适的工作。”老爹听了不乐意,阴着脸嚷道:“我硬棒着呢,挑水,种地,啥都行,别人能干的我他娘都能干。”说着就把袖口挽上了,看那架势好像还想操练两下,我赶忙把他拦下来扶墙站好,生怕他两眼一黑躺地上。领导踱着方步绕着办公桌走了半圈,突然一转身说道:“要不你就去看后面的玉米地吧,刚好地头上还有一间瓦房,好些年没人住了,一直荒在那儿,虽然屋顶有点漏,但房子结实的很,估计修修就能住。”老爹听完两眼放光,一个劲的点头:“我知道那地方,挺好,挺好,就那好。”老爹脸上露出难得一见的舒展。我的心总算是落下来了,我一个箭步跨到领导跟前紧紧的握住他的胖手,差点没捏出水来。领导可能被掐的有点不适,赶紧开门送客。
第二天我就找人把屋顶换了,然后添置了一些家当,买了一些生活用品,待一切妥当后老爹就兴高采烈的投入到了新农场的建设当中。他的主要工作就是看护农田,防止有人偷了狱友们的劳动成果,其实这都什么年代了,又不是三年自然灾害,现在连猪都吃上了精粮,谁还有工夫三更半夜的趴地里挖红薯呢?所以老爹这工作最大的特点就是无所事事,最忙的时候也就是秋天里竖几个稻草人吓唬吓唬老鸹子,于是乎他就在小院子里养了十几只鸡,每次我来看望他的时候,他都会让我带点鸡蛋回去,说这是土鸡蛋,有营养,跟菜场上卖的不一样。三番五次的命令我每天早上给他的曾孙吃一个。如果你跟他说现在的小孩只爱吃肯德基,他会对你说:“什么他娘‘啃的鸡’,就‘咬的鸡’也比不上我自个喂的鸡。”这时你最好就要闭嘴了,如果胆敢再狡辩一句(在他脑海里没有解释这个词儿),他就可能挥起老拳揍你一顿。
当快到农场大门的时候我放慢了车速,隔着茶色玻璃老魏仍一如既往的像根竹竿在门楼里晃悠,旁边坐着一个帅小伙,看着面生,老魏跟吊车似的站小伙边上比划着什么,俩人聊的投入,没大在意从路口缓缓驶来的汽车。我轻按一下喇叭,引擎盖里发出一声不大不小的喘息,老魏扭头看我一眼,我举起右手向他示意,当然脸上必然挂着亲切无比的笑容,老魏认出了我,他也举起右手向我微笑,咱俩就像多年没见的老朋友,默契过后,老魏抬手按下按钮,电动门缓缓的向左边打开,趁开门的空挡,老魏拉开了茶色玻璃窗笑语:“来啦!”
“昂!今儿没休息?”
“早班,下午休。”
“差不多也快到点了。”我看了眼手表。
“就是,还半个多小时。”老魏下意识的抬头望了眼墙上的挂钟,接着说道:“杜教授,您说这次能打起来吗?”
“应该打不起。”
“都这样了,还打不起?”老魏的声音陡然变的尖细。
“两边都不想打,明摆着美国佬使坏,要打,咱们就上套了,小日本也不傻,他们有自己小九九,逢场作戏,反正横竖他都占便宜。”
“尻!我以为这次能把鬼子灭了呢,闹了半天,俩唱双簧的。”老魏像裂开的竹竿,瞬间变的粉碎。
“哈!我估摸着的,不过也保不准擦枪走火什么的。我先进去了,没事咱慢慢聊!”大门已彻底打开,我轻踩油门驾车向右边滑去。在加速的一霎那我似乎听见身后传来的一声叹息。
穿过办公区,一望无际的农田便映入眼帘,老爹那灰褐色的瓦房孤零零的矗立在田野的尽头,与监狱遥遥相望,房子周围是如汪洋般的玉米,已长有一人高的秸秆把瓦房簇拥在一片金黄中,犹如岩浆中的一座孤堡。房子虽然略显破旧,但看上去很是整洁,门口有一颗老槐树,粗壮的跟千年老妖似的,据说树龄比这破房子时间还长,估摸着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也只有老爹的岁数能跟它PK一番。院子里的红土地上留下竹笤帚扫过的条条痕迹,如同被钉耙碾过一样,横平竖直的像抽象画,东边是码的整整齐齐的树枝木块,这都是他在方圆十里之内收集来的,主要用途是留作冬天取暖,他不喜欢用煤炉,嫌味呛。木堆边上靠着一把破锹,锹头灰秃秃的沾满了泥巴,锹柄坑坑洼洼的布满斑点,像是天花留下来的麻点。西南角上是一口水井,水井边上放着一口大缸,印象中缸里的水总是满的,清澈见底,缸底的青苔绿的跟水墨画似的,每到夏天的时候,我只要一下车,第一件事就是从缸里舀上一桶水,然后一头扎进这冰冷刺骨的“黑洞”里,那感觉就像含着薄荷糖大口的嚼着冰块,甭提多刺激了。
当我把车开进那段大概有20米,跟蛤蟆皮似的红土路上的时候,他老人家正坐在门口悠然的晒着太阳,脚底下趴着一只叫“李鬼”的四眼狗,据说它跟监狱里的几只警犬是好朋友,因为经常跑警犬那儿蹭饭,所以院里的人送它一诨名——“李鬼”。
“李鬼”虽是土狗,但成天跟警犬在一块厮混也学会了一套鼻尖耳灵的本领,大老远听到动静它就机敏的站了起来,再一看是熟悉的大吉普,便兴奋的狂吠不已,老爹被它叫声吵醒,懒洋洋的睁开双眼,他认得我的车,虽然他腿脚不太利索,但还没老眼昏花,没等我下车,他就从门口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见了我仍是皮笑肉不笑。
“熊东西,今天来的怪早。”老爹说。
“嗯!星期天路上车少,我给你带点栗子。”我随口附和,至今我都不敢正眼看他。
“我他娘都没牙了,还拿这倒霉玩意给我干啥!”老爹虽冷着脸,但仍接下了栗子。
“你拎不动,我来。”我赶紧把他支过去,他并不强求,到他这岁数连走路都费劲,更别提拎东西了。其实他最爱吃栗子,我小时候他没事就抓两把栗子坐门口磨牙。等我把袋子放进屋里,他已经搬出了一个板凳。我们祖孙俩就这么干坐着,说实话我们之间的代沟比台湾海峡还深。突然他问我:“小健考怎么样?”,“还行,拿个第二名。”上个月我跟他说过小健要参加奥数比赛,没想到他还能记得。“噢!”老爹发出一阵怪声,接着是一段漫长的沉默。小健是我儿子,每次来他问的最多的就是小健,他对小健事无巨细,什么都想知道,有次他跟我说小健长的特别像我爸,这都什么狗屁逻辑,也只有他能说的出口。照他这么说我们俩应该长的像才对,可我身上连他一点儿影子都没有。或许我88岁的时候也会像他一样老的没了准称,但这是后话。我们俩在一起好像除了聊聊他这个曾孙,其他的就没什么可说的了。冷不丁的他又斜我一眼,说:“别他娘让他学这个学那个,小孩脑子都学坏了。”
“现在小孩都这样,他也没学什么,都自己选的。”
“放你娘狗屁,我就不相信他才二年级知道什么熊奥数。”
我不能再说了,此时他已怒目圆睁,摆好了随时准备抽我的架势。就这样我们有一茬没一茬的聊到了中午,途中他发了两次火,还好没像以前那样把我撵走。“一个人的脾气会随着年龄的增长慢慢变的温顺”,很明显这句话不是针对他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