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年龄的增长,姐弟间这样坐下来叙痛心家常的时候越来越少。今天二姐谈起往事,给我们讲了她们三姐妹感人至深的故事。
我姊妹七个,上有大哥、大姐,下有妹妹和三个弟弟。艰难岁月,父母把我们一个个养大成人真是不易;回想那些刻骨铭心的姐妹深情,我常常在梦中哭醒。
大姐叫柳英,是扭秧歌那年生的,比我大2岁,在我们三姐妹中,父亲最喜欢她。大姐为人最善,她帮我们总是不遗余力。
我叫双英,最像父亲,一生勤扒苦做,心直口快。老妈说我是二傻瓜。但奶奶最喜欢我。奶奶教育妈说:“凡事屋里抬出去,外头抬进来,我的哪来的傻瓜?”后来才没哪个敢这样叫我。
小妹叫足英,是因为哥哥之后连生了我们三姐妹,父亲的意思是再不能生女孩,所以给她取名叫足英。三妹天资聪颖,长得像妈,在我们三姐妹中长得最俊,人称口(聪明)聋子。妈最喜欢她,妈总是说:“敬的老,痛的小,我喜欢她是应该的。”足的心最大,点子最多,做人也最乐观,不管有天大的事,她总是一脸的笑。我们一直亲昵地叫她足。
我们三姐妹年纪相差不大,小时候所有的灾难经历也大抵差不多。但是大姐在我们心中却一直是个大人。不管是处理事情的能力,还是待人接物和谈吐,大姐比我们不晓得高出几多。我和足还在巷子口玩挖子游戏的时候,她已经跟着妈做事了,所以小时候我总不知道她在忙些什么。但是就在我和足跟湾里的女伢们骂架的时候大姐就出现了,她以大人的身份出来调解,十分有威信,所以我们总是能赢。我们特别喜欢大姐,有了她,我和足的腰杆硬多了。
足小时候总是跟着我玩,不管我是打她骂她,她从来不翻脸,还蛮听我的话。粮食过关的时候,家里没吃的,她吃饭的时候总喜欢看着妈的碗里,每次妈都把自己的饭分给我们吃。后来妈得了水肿病,说是营养不良,我就怪足。虽然妈分饭给我吃的时候我也蛮高兴,但是我就是要怪足:“你别跟着我,天天看着妈的碗的,妈要是死了就把你杀了!”我打她的时候她就哭:“姐,我饿。”后来我就带她去摘桑枣,但是摘桑枣的人太多了,几乎所有能够得着的桑枣全部都被人摘光了。足最会爬树,孩子们都叫她“三猴子”。三猴子爬到树梢上,树梢压弯了,风一吹摇来晃去,我在下面也跟着跑来跑去,担心她会掉下来,我好把她接着。足在上面大声喊:“二姐,我丢一点给你吃,你接着——”说着一大把桑枣像下雨一样洒下来。我在下面提心吊胆哪有心情捡桑枣。下面的孩子又多,一眨眼就被人家抢光了。那些小孩们总是跟着我,我担心足,跑来跑去,她们为了抢桑枣也跟着我跑来跑去,我总是叫足自己吃别往下丢。有时没人,我在下面捡到桑枣后等足下来,我们分着吃。
桑枣毕竟很少,我就带她去偷豌豆。我们起得很早,几乎是摸黑跑到豌豆田里去的,一进去了,我们就开始铆起来吃。我手脚快,一边摘一边吃还一边张望把风,她总是慢吞吞的,吃也吃不赢,于是把豌豆都装在袋里,把口袋装得鼓鼓的。有时我逗她:“快点,抓得来了!”于是豌豆撒了一地。有一次还真被抓到了,那天在田里呆得有点久,回去的时候在路口被周平爹拦着了:“你们好大的胆,天还没亮敢出来偷豌豆!”我赶紧让足把袋里的豌豆丢掉。足死活抓着口袋不放手。我一边哭一边打她:“叫你丢你不丢,叫你丢你不丢。”豌豆撒了一地,足哇哇地哭起来。周平爹看了一下周围没人就说:“你们别哭了,赶快把豌豆捡起来,抄小路回去,别再让人看见了。”我把掉在地上的豌豆迅速地捡了起来,足拉着我的袖子还在哭。我一边装着责怪足的样子,一边迅速地往湾里走。过一会就回头看看,只要周平爹还在监视我们,我就假装打三猴子,直到我们到了安全的地方。然后,足马上就不哭了,像往常一样,我们开始分豌豆。后来,我们还偷豌豆。我们还一起掐菜薹、偷菜瓜、摸蚌壳、挑地菜、偷萝卜,反正畈里只要是能吃的有么事偷么事,形影不离。
眨眼功夫,我们都长大了,我的兄弟姐妹们都进过学堂,唯有我没有读书。我有时特别好奇他们在做什么,就跟着大姐问。姐说:“我带你去看下。”那一次好像是上天门河,我们一大帮人上了一辆公共汽车,车子要开了,忽然门口有个人在装哑巴逃票被人发现了。几个大女伢指着那人说:“这不是郑家的仁望吗?是双英的舅爷”;“哟!还是双英未来的公公呢!装哑巴,真恶心”;几个大伢还故意对我说:“造孽哟,要嫁哑巴人家,真是丧良心——”我的眼泪哗地就流出来了,你妈个——我恼羞成怒,骂出一串很脏的话。“你还敢骂人,你说是不是你公公?”望秀指着我的鼻子问。我不知所措,当时真想找个地洞钻进去。这时我背后有个人说话了:“是又怎么样呢?”大姐站了出来,“你也是干革命,他也是干革命,你有么资格笑人家?他干革命的时候你们还不知道在哪儿,对于这样的老革命同志你们不表示同情反而耻笑,你们不觉得脸红吗?”顿时车子上鸦雀无声,“你们有资格坐这辆车,老革命同志更有资格坐,我们应该给他让座,——能嫁到老革命同志家做媳妇,是我们一生的荣耀!”姐的话让众人肃然起敬,有人跃跃欲试,开始让座,我从窘迫不安转而变得自豪,当时姐在我心里简直就成了神。
后来姐就教我学毛主席语录。我不识字,她就一句一句读给我听,一句一句地讲,一句一句地教。有很多至今我还记得,其中有一些后来还发挥了不小的作用。那是我嫁到郑家的第二年,小队突然把我公公的工分减少了。我去找队长,队长说:“这是群众决定的。”我就拿出了毛主席的语录,说:“政治路线确定以后,干部就是决定的因素——我公公做得不比别人少,如果不是您决定的,那好,是哪个群众决定的,您赶快跟我交出来,不然我跟您没完。”后来队长说不过我,没办法只好把分又加上去了,我因而得名郑家的铁嘴媳妇。
我出嫁那会,家里什么都没有,妈跟我做了个棉袄,但是没有外衣,说用旧的,我很不高兴。姐看出来了,她私下对我说:“双,你要什么跟姐说,人生一世只一回,只要你看中的,姐给你。”我说:“我看中你那件红颜色的新外衣。”姐说:“不早说,我还有一套新的被窝铺盖,也送给你。”妈马上出来阻拦说:“不行,这是柳出嫁要用的。”姐说:“我不嫁,在屋里当老姑娘。”姐把她的嫁妆给我了,让我感觉真是风光。虽然姐当时好像是赌气送我的,但我知道她对我是真心的。我出嫁那天,姐跟我爱人郑运福开玩笑:“运福,我们家双英脾气不是蛮好,一跳八丈高,你家的台子要搭扎实些哦!”运福说:“我家是土台子,跳不垮的。”姐拜托人的方法好奇特。
到了郑家,日子真是举步维艰。房子没房子,吃的没吃的,幸亏我的三妹——足英帮我,要不然真是不晓得怎么过。我的大进儿刚出世,就赶上分家做上头的老屋。当时百事难,运福在大队加工厂,一天到晚都不在家。我的腿又瘫了,伢在地上爬,到处吃鸡屎,好多次想到自己和孩子们受苦泪流满面。湾里人说我害的是败家病,治不好,只有拖死,花钱就不说,人很造孽。郑家公婆完全不理解我,有时还听外人撺掇。公婆把一团浸了滴滴畏的棉絮挂在我的帐子上面说:“双英,这是滴滴畏,是熏蚊子的,莫喝了。”我伤心欲绝。足三天两头来看我,把熏蚊子的农药棉絮团丢进窖里,还把我公婆狠狠地批评了一顿。足劝我说:“姐,想开些,世上没有治不好的病,你小时候瘫成那样都治好了,现在医学这发达,不会有问题的。要作着运福哥哥和两个伢看。运福哥不晓得多么爱你,你病了他装着笑脸安慰你,背地里伤心得偷偷地哭,怕你过不得,还不让你看到,你要是死了就对不起他。”足每次来看我都说很多安慰的话,有时候还跟我带青霉素来。那个时候这种高级药买都买不到,大哥和姐弄到了药,他们有事不能来的时候就叫足给我送过来,一次带一背包。那场病,我至少用了一竹篮青霉素才治好。
没过几年,我又跟公公分家,又要做房子。当时那个难真是没有办法说清。足也是刚成家,同样是一贫如洗,我找不到人借,无裂可钻,只有找足哭。足说:“二姐,你别哭,我有办法。”“你有啥办法?”“你只说你做屋差什么?”“听运福说只差树和瓦,要是有钱就最好。”“那好,你别慌,在赵家都是我说了算,我马上命令他们分家。我这边弟兄多分不着什么,运生最听我的话,分家时就只要树和瓦,全部给你凑着,能凑多少凑多少。”“那你呢?”“运生在外头住,我伢小,不论在哪都能打站,再等几年也能行。”就这样,在足的大力支持下我盖起了自己的房子。盖房后我刀剐水洗,每次过不过去我就叫小红和大进去找足借。记得同湾的有个叫吴疯子的女的,比我大一点,当时都是一样的难啊,她常跟我说“要借就借粳稻米,粳稻米有油,煮粥吃了,尿都屙得少些。”给我印象特别深。后来她迫于生活的压力喝“保棉丰”(一种剧毒农药)死了。其实当时我比她还难,要不是足一次次鼓励和帮助我,我恐怕早就步了她的后尘,到现在,骨头都打得鼓响。
转眼又过了几年,我姑娘郑小红没考上高中在家怄气,百元哥让她到金店棉花站打工,回来她就唱“不要数理化,只要有个好爸爸”。我看见她细胳膊细腿跟着我在畈上拖,心里不是滋味,实在是过不得。她想复读,回去我就跟运福商量,可是家里实在是拮据得很,运福跟我大吵大闹。我怄气伤心只有去找大姐。我到了安陆,姐一眼就看出来了:“双,是么样头泡脸肿的,是不是又哭了的?”姐一问,我的眼泪哗地就流下来了:“姐,我是来找你帮忙的,又怕小褦哥哥不同意,不好开口。”姐说:“有么事你就说,我家里我说了算。”我哭起来说:“小红想复读,昨天我跟运福吵了一架。姐,我一生没么事,只想着伢们的跟着我造孽,心里过不得。红伢呢,在湾里是数一数二的聪明伢,三岁就会算数,湾的大人都算不过她,五岁上学,今年初中毕了业也只有十三岁。姐,红伢还这么小,要是现在不让她读书就误了她的一生,我又实在是想不出有啥路让我的伢好走。我一想到我自己没读书造了一生的孽就叹惜我的伢可怜。姐啦,半夜里,我嚎的大的哭醒。”姐的眼泪在打转:“别说了,我的妹妹造孽,不能让伢们的跟着造孽,让红伢到我这里来复读,你小褦哥哥那儿你莫怕,我一生听他的,这次说什么也要听我一回,他要是不同意,我就跟他分家。”我一抹眼泪:“姐,红伢我想来想去只有拜托您,但是,我也不能让您太为难。我个种田的,别的没有,棉花是自己种的,油是自己打的,都不值钱,一有我就给您送过来。我今年卖血的情况也蛮好,月月都卖得上,有时一个月还能冒名顶替抽两三针,再加上砍柴啊喂猪啊,运福种田带打榨一年还能弄几个小钱。到报名的时候我就先办贷款把报名的钱送过来,不把话给小褦哥哥说,免得您太为难,其它的事就只有求您操心。”我看到姐一时不知道说话了,姐的眼泪开始滴。“姐,要是——要是实在——实在是还不行的话,您就跟小褦哥哥说下。我能当运福的家,姑娘呢,我就送给您们做女。您没有姑娘,老了也得有个人在身边照应,端下茶,倒下水,说下话。我不为么事,养了红伢这么大,也没图她个么事,只要她能出人头地,将来不像我这样一生造孽我就心满意足了。要是红伢不争气,考不上,那是她自家命苦,该她造孽;要是红伢在您这里考出去了,我就到木兰山跟您和小褦哥哥求香,求菩萨保佑您们!”姐泣不成声,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双,我遭业的双,姐这回铁了心了,你只管叫红伢过来——有么事姐给你挡着。”看到姐哭成泪人,我赶紧拿袖子帮她擦干了眼泪。我说:“姐,别哭,莫把眼睛哭坏了,这早才11∶20,还早,中午饭我就不吃了,我这就赶回去跟红伢报喜信去!”姐还想留我,但我的心已经飞走了,谁也留不住。姐接纳了红伢是我人生的一大幸,我感激不尽,那个时候真是多亏了姐,要不然我会遗憾终身。
红伢也真是争气,考上了,姐来了我欣喜若狂,姐却愁眉苦脸。我问她,她说她的公公病危不行了,要人轮班照顾。我说你嫂子不是在家吗?姐说你不知道,不像你在郑家的,随么事都能说了算,他王家的很讲究男尊女卑,我这大的干部,在外头不论几早都是人家让着我,请我先入席,只要一到了王家的,地位马上一落千丈。那回在王家的,学斌要吃肉,吃饭的时候我看见有个空位子,就上席坐了下,还被人家说我不懂规矩,骂我的妈没教我。我又不想做那个恶人来破了那个规矩。这次主要是要我回去守孝道,好大个屋,一个快要死的老人,我一个人去守着,实在是——”姐还没说完我打断她的话,立马说:“小事一桩,您去上您的班,我去帮您守着。我是您的妹,别个不能说么事,您有时间回来看下就行了,别人要问,我就说我是来跟您做伴的,您回单位请假去了。”姐说:“那就太感谢你了,你最好找个人做伴,免得一个人怕。”姐说完就放心地走了。我中午没有回家,赶时间把田里的事一忙完就一个人去了,天一黑我就后悔了。可能是一下子来到一个陌生的环境,一个人守着一个快要死的老人,真的是恐怖啊。我一向憨大胆,但是那天晚上还是被吓得出了一身又一身的冷汗。第二天姐一来我跟她说了,她说“叫你带个伴你不带,头天我就吓怕了的,差点得了心脏病”。接下来的日子,我请我妈来跟我做伴,一直守到老人过世。姐跟我说“幸亏是你帮我,要不然,我真是会吓出心脏病”。
说来也巧,到后来年纪大了,姐真的得了心脏病。那次病情危急,我和足急急颠颠、连滚带爬去看姐。走进病房我们看到姐痛苦的表情,尽量地忍住眼泪不掉下来,装着开心的样子安慰她。可是一出病房门,我和足不约而同地掉下了眼泪。我可怜的姐,做了一生的好事,还没有享受丰收的成果,病魔竟然如此地折磨她。我哭着跟足说:“姐一生善良,做了好事应该有好事在,这个时候阎王要是收了她就完全是瞎了狗眼!”足说:“好人一生平安,姐会好起来的!”我们在心里默默祈祷姐好起来,姐真的就摆脱了死神,好了起来。
去年我去看足,看到足的头发一下子白了好多,仿佛是一夜间变得苍老了,足是在为儿子分工的事操心。晚上我们同睡一床,聊天聊到半夜,聊了很多很多,从小时候聊到现在。足尽说些让我高兴的,我猜她是不想向二姐诉苦,知道穷二姐我也帮不上她什么忙,但我分明感受到了她内心的辛酸和无奈。我为我不能为我的亲人们分担忧愁和痛苦而感到悲哀、无助和彷徨。下半夜我们睡着了,在梦中我又梦见了大姐和足。第二天早上起来,我发现我和足睡的枕头都被泪水打湿了。
二姐讲完,我已经泣不成声。
2007年6月25日根据二姐-易双英口述、外甥-郑进红原稿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