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许多刘家下人,听说城里的麦半仙来了,都来外面探头探脑,当时几个仆人送点心盒子过来,其中一个趁隙道:“麦神仙,你相相我,看我什么时候能发财。”
麦冬青道:“请不要这样讲,我并不是什么神仙,听你说的话,想是受过穷的人了。”
那仆人吃了一惊,道:“先生真神人也,头一次见面,便知道我穷,求先生救救我。”
麦冬青道:“让我看看你。”当时把他相了一相,道:“你的这幅尊容,也不像是不可以发达的,你年纪不算大,只要平时多下点功夫,自己多准备准备,异日必然有个机会来找你。”
那仆人喜道:“却好,却好,只请问这个异日是哪一日,又该哪一个贵人来找我,姓甚名谁,求先生明言,到时候我好相认。”
麦冬青沉吟道:“我闻经书上载得有一法,常吃黄精,可以救穷,这东西又称作仙人余粮,你可以隔三差五买一点儿吃,或许他就会来吧。”
那仆人听说,又忙问黄精是何物,他原以为是什么可以逆天改命的天材地宝,不是自己能够奢望的,乃知是常用药物,药店里蒸晒好了的,价钱还没有猪肉贵,随即大喜而去,王菱道:“你这不是说谎骗人?”
麦冬青笑道:“他这样问我,我该怎么答呢,我倒有心跟他讲,只怕他也不愿意听,王兄你没看见吗,我说的每一句都是实话。”
王菱道:“噫,原来算命这么容易的吗,那楼梯口又来了一个,来来来,我跟她算。”
果然不到片刻,一个膀大腰圆的仆妇摸了进来,朝上连连作揖,问道:“请问哪一个是麦神仙?”
麦冬青刚一开口,忽然一段声音在空气中荡漾开来,像极了自己的音色【‘训音术’(0级戏法,正派法术),道僮启蒙时,师父用来矫正咒语,经文的读音,为方便辨正经义而流传出来】,只听那声音道:“不错,我就是神仙,你找我有什么事?”
那妇人听那声音自称神仙,越发恭敬不安起来,红着脸道:“老神仙,你看看我什么时候能嫁个老公。”
那声音道:“噫,你的命也太不好了罢,居然这么老了还没嫁人。”
那妇人低了头,道:“便是命里没有这个人,求神仙跟我改改命。”
那声音道:“不行,不行,嫁人才可以逆天改命。”
那妇人慌了道:“那像我这样嫁不了的怎么办?”
那声音道:“你这嫁不了人的,一辈子都是红颜薄命。”
那妇人叫一声苦,就道:“却不是遭天妒,好没分晓的老天爷,不去妒那赵翠花赵大小姐,钱多多钱大小姐,却来妒俺慕容芷嫣干什么。”
那声音道:“这名字又是从何而起,罢,罢,老天爷犯不着为个名字跟你作对,你不要在这里胡思乱想,我久列仙班,深通姻缘二字,如今送你一场大造化。”
那妇人便问:“什么大造化?”
那声音道:“从这里往西去二十里,市集上有个烧锅的欧阳继祖,大着你八岁,半年前死了老婆,正在攒钱续弦,自认为人品老实可靠,长相中等偏上,喜爱戏剧,好诵木兰诗,爱看四声猿,与你般配,若觉得合适,就托人去活动活动,珍惜这段缘分,去吧,去吧。”
那慕容芷嫣闻言大喜,称谢不尽,一步一鞠躬,慢慢退了出去,旁边麦冬青一脸惊讶地望着王菱,半晌道:“王兄……你还真是个热心肠的人啊。”又道:“果真十乡一带的事情,无论大小,你都能借助术法知晓吗?”
王菱道:“哪里能够如此,只是晓得一两件罢了。”
麦冬青道:“你作成这桩婚事,那当事人将多少钱谢你?”
王菱道:“没有钱,没有钱,这事情说起来,不过是这个欧阳继祖,年纪大了还想娶娇妻,被媒婆骗了好几遭,在人前痛恨不已,一概谢绝,背地里耐不住饥渴,三更半夜爬起来烧高香,求神赐他一个妇女,母夜叉,母大虫也不计较,我经常睡得好好的,一骨碌就被吓醒了。”
麦冬青点头道:“原来如此。”又道:“王兄你休嫌这样市井之徒耳絮麻烦,但凡修炼驱神役鬼的法术,里面的筋节都多,这些儿小事慢慢锻炼过来,有好处的。”又道:“那钜野湖中的水神,根脚十分不凡,你将来成就比我要高得多。”王菱道:“承教,承教,这些事还要请你多多指点。”
不题他两个在堂上相谈,只说外面刘家下人议论纷纷,人人都言麦冬青是神算,几个嫂子并妈妈儿,从底下拥了上来,七嘴八舌道:“麦神仙,先看一看我,先看一看我。”
正闹处,却惹恼了两个旁人,原说刘老贵虽是武人拼搏出身,养的两个儿子,都是进过学,读书讲文章的,大儿子叫做刘大,二儿子叫做刘二。
当时只见那刘大,刘二过来,喝道:“打不死的奴才们,鸡争鹅斗,全没些儿体面,还不快滚下去。”那众家仆见了,噤声屏气,慌忙散去。
那刘大,刘二上来,对王菱,麦冬青道:“王大叔在上,麦先生好。”自顾自坐了。
王菱笑道:“一向用功,即日高中。”
那刘大,刘二两个,摇头晃脑地道:“王大叔的话不差,俺们兄弟两个,点状元,取榜首,要费一番折腾,若只求榜末添两个名字,真小菜一碟。”
王菱向麦冬青道:“这二位是刘员外的儿子,他二人的文章,笔头生花,在学里头不是第一,就是第二。”
麦冬青道:“原来是两位贤兄,久仰,久仰。”
刘大道:“我们也是久仰,久仰,今日先生在此,正好与我们谈文。”
麦冬青道:“不敢不敢,我只会看风水讨口饭吃,才疏学浅,如何敢与二位贤兄谈文。”
刘二道:“你既然只是谋生的伎俩,适才言论,甚不中听。”
麦冬青讶道:“相人算命,也是明经之学,二位是高明之士,缘何却不入耳。”
刘大,刘二齐声道:“胡说八道,敢说是明经之学,好大的口气,你明的是甚么经,怎么从不曾见哪个神棍擢第,朝廷却怎不为你开科。”
麦冬青道:“我们九流门人,虽然不比读书君子,年年有科,然向年有一位老先生,在山林隐逸科上发过一甲,官场上的老爷们,也都肯与他叙年,或如当今大灾异,开地理沦移科时,应举的更不限于人物了。”
刘大道:“口出狂言,怎么没见你下场去,中一个回来,究竟是欺名盗世之辈,我二人与你试题目,便试出来了。”
麦冬青道:“二位的学问,自然是远胜在下,又何必用试。”
刘二道:“你果然是怕了。”
王菱道:“大家坐在一起,他两位肯赐教时,也不妨谈笑一回。”
麦冬青道:“惭愧惭愧,既然是谈笑,在下虽不治经典,圣人之言,略微知道一点,就请二位贤兄出个题目来吧。”
刘大‘哼’了一声,道:“下九流中人,谈笑也如倡优。”低头猛思片刻,乃出一题道:“于内者观物弗之察,作何解?”
麦冬青道:“内视不明,不由礼也,人能观察到事物的内部,这当是在鬼神帮助下的结果,但却没有所得,则是因为鬼神没有提供足够的力量,用于交换的祭品被鬼神所厌弃,经有云,君子不以为礼,则鬼神不飨。”
刘大冷笑道:“真是荒谬,岂不闻心在内,礼由外作,圣人之道,吾性自足,不假外求,焉有将本源舍弃,向外物而求鬼神的道理。”
麦冬青想了一会儿,道:“固有此说,但贤兄割截经文,下出这个题目来,按照正常理解,前提应该是离圣道还远的人,这却不是违了题,只怕有些不妥吧。”
那刘大指着麦冬青,得意道:“我若不用这个题,你又怎么会上当,像你这样旁门左道的术士,只好弄术哄骗世人,莫说是你,就是你那供奉的野神来了,在我这圣人门徒的面前也不敢放肆。”
麦冬青闻言,默然无语,王菱见了,望了望窗子,运用法力,当时变幻出一段声音,如同麦冬青的语气一般,只听那声音道:“古先圣人作易经,盖是仰观俯察,拟阴阳之消长,来探究万物变化的道理,若求诸外物不是圣人之道,想必伏羲、文王、周公、孔子,俱非圣人了。”
刘大闻言一愣,道:“古圣人的时代,人民朴野,事物简单,便可以慢慢研究,但如今的世道都是溺意功利,被弄坏了,人心浮躁,出的问题又多,研究事物事理的学业科目也多,名字都记不过来,哪里还能尽数精通知晓,儒者既以天下为己任,便该荡一荡这世上的浮躁之风气,自然是先成了圣位,教化世人,净化风气,然后再去补习物理。”
王菱幻出声音道:“照此说来,这圣人做的也忒容易了,怪不得满天下你也说做圣人,我也说做圣人,你也要来荡一荡,我也要来荡一荡,就连二位这样的浪荡子弟,整日包私窠子,喝花酒,也敢称是圣人的门徒了。”
那刘大见说,纵然是脸皮厚,这时也心慌脸红,纳罕道:“这神棍有些儿古怪,如何就晓得我在外面的事情。”刘二接口道:“我二人的功名地位,岂是你能质疑的,要明白此节,你且不必与我争论,我再出一题问你,欲其生又欲其死,该作何解?”
王菱幻出声音道:“有欲无欲,异类也,顺吾意则生,逆吾心则死,又有何疑?”
刘二道:“既然世间种种,都是外界投射在人心中的幻象,随心而生,随心而死,那你就应该知道,外面许多名物度数,与己原不相干,凡立德行义之要,须从本心二字上来,儒者之本心,即是天理。”
王菱幻出声音道:“阁下解错了,如果世间万物都是幻象,那么孝经尚书,春秋语录,古往今来圣贤的道艺德行,又何尝不是你心内的幻象,万物受成,皆有天理在内,若不探究利用,便不能与时人争胜,苟无益于胜负之数,虽盛德亦无所用之,至于衰微,生死存亡尚且系于他人之手,所谓的吾性本心,都是空生于天地之间了。”
刘二想了半天,道:“不然,你所说的胜负之数,势也,势轻而仁重,我们仁者才是无敌的……”将手一挥,又道一句:“不然……”他与刘大两个,对着空气搜肠刮肚,组织语言来反驳,麦冬青见了,将王菱拉了一拉,开口道:“二位贤兄不必……”话才出口,王菱幻出声音道:“二位贤兄出题,立意奇妙,令人不胜钦佩,不才读书时,也有一问,要请二位贤兄解答。”
刘大,刘二勉强道:“你且问问看,问得好便与你解答。”
王菱幻出声音道:“适才听二位贤兄讲论科第,我常闻进士一科考其沿袭,自唐而重,祖宗盛时,或一榜才百二十人,而得四贤相,唐士取诗赋,而今士取文章,现有二人在此,其惓惓为学之力,但知工于病题,反复经年,未入太学时,用力惟在于此,既入太学,从学曷知其方,四年期满,不思不勉,只以榜末吊名为幸,动问二位高贤,这两个人是不是还不如去烟花柳巷写诗的好?”
刘大,刘二听完,气了个半死,道:“不想今日竟被一个神棍所辱。”
王菱幻出声音道:“我也羞于与二位坐谈。”
那刘大,刘二闻言,气冲冲一下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出去了。
二人‘啪’的一声把门摔上,王菱轻轻拨着茶盖子,道:“哎呀,麦先生你说话这么直干什么,好歹给人留点儿面子嘛。”
麦冬青:“……”
却说刘老贵在下面,叫来厨房的人道:“今日来的客人,是我老师的儿子,去邻村请几个老人来作陪,不可简慢了。”教杀鸡杀羊,安排完了,上得楼阁来时,却见自己两个儿子,垂头丧气下来。
刘老贵见了,骂道:“两个怄气包,经营打理替不得我手也就罢了,送你两个去读书,指望你们官司迎送,告茶会客,偏也做不来,真百无一用。”
刘大,刘二道:“阿爹不知,那先儿说话十分无礼,我们与他好意谈文,他倒骂了我两个一场去了。”
刘老贵道:“还嫌少,像你们这样没用的人,正该多骂。”
那阁楼上,麦冬青将汗擦了擦道:“王兄,你这样说话,却不是得罪他们两个,他两个是刘员外的儿子,又是读书人,怎好这样讽他。”
王菱道:“你哪里知道,这些人读了三天半书,一个个拿鼻孔瞧人,眼睛都用来出气了,他们虽然生气,从此反而不敢小觑你。”
麦冬青道:“儒家是百家之首,我们是支胤末流,也不算小觑了。”
王菱道:“儒家是百家之首,又不是酸儒是百家之首,你自甘下流,不要攀我。”
当时刘老贵过来请客,叫人又换了新茶,坐下喝了一回,谈了几句,道:“刚才吩咐厨房做了一桌酒席,难得世兄今日过来,麦先生也是贵客,所以邀了几个左邻右舍来陪,若茶水够了,便请入席如何。”
王菱道:“既然世老先生有此盛情,我们不必推辞。”麦冬青道:“却劳员外费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