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但把她的名字刻在石头上,也记在心里,写在纸上。星期天我在家里做作业,做的无聊了,就在一张纸上不停写着“91”“王亚男”这符号和名字,写着写着竟睡着了。醒来姐姐拿着我的那张写满了的纸,一脸疑惑的问:“你认识汪雅兰吗”?秘密被人看穿了,我窘的无以复加,连忙否认。姐姐再看了看,摇摇头,没有继续逼问。
从狼狈中解脱出来,我有点窃喜。刚才姐姐分明问的是“汪雅兰”,不是“王亚男”。是我听错了还是摔跤手以讹传讹呢?“汪雅兰”,这样的名字才不侮辱了我的梦中情人啊!91号现在是高二,应该和姐姐同岁啊,姐姐刚才那样问,好像她们很熟一样,那姐姐那里会不会有91号的更详细情况呢?
父母给了我们姊妹每人一个抽屉一把锁,让我们收藏写自己认为重要的东西。我盯上了姐姐抽屉里的秘密。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就不容易被拒绝。我开始实行我小小的诡计。“姐啊,你以前做的课堂笔记还在吗?,我想看看,快要考试了。”
姐姐多看了我一眼:“什么时候转性子了啊,爱学习了?没时间理你,自己找去”。她掏出钥匙扔在我面前,忙自己的事去了。我才和她闹了一次矛盾:我听说洗面奶可以治“痘痘”,就把她的洗面奶一次用掉了大半瓶,心疼得她眼冒泪花要我赔。
看着面前从天而降的钥匙,真是天上掉馅饼。满心欢喜却口是心非的掩饰:“你就不能帮我找找啊”。
抽屉里满满当当的,塞了各种奇奇怪怪的东西。我想,一个私人的抽屉应该是信息最丰富的地方吧,那里简直就是一部浓缩了的人生编年史啊。不过我现在对这部编年史不感兴趣,我关心的是这里面对我有用的某些章节。
翻着翻着,一张照片被我从一个本子里抖了出来,捡起来看。91号赫然在照片画面里。照片是在我们经常爬围墙进去的那公园里拍的,八九个少年男女簇拥在湖边的栏杆旁,身后的湖水如靛蓝的绸缎,远处是苍翠的青山。该是阴天的时候拍摄的吧,可我怎么觉得充满了阳光的色彩啊?哦,那八九张青春洋溢灿烂辉煌的笑脸不就是八九颗明媚的太阳吗?不对,是十个太阳,她们都在朝着同个方向欢笑,就是说画面外有个人用动作或者语言引爆了九张奔放的笑脸,他或她是没有出现在镜头里的第十个太阳。91号在人群最中间,她笑的不能自已。八颗牙齿都露出来了,眼睛笑眯了。那时的她比现在单薄些,额前留着刘海。一副青涩的模样。姐姐也在照片里,还有一个好像以前来我家玩过,她现在和雅兰在同个班上。
照片是从一本毕业留念册里掉出的,我查看了毕业留念册,用脑记下了这样的信息:汪雅兰,一个爱笑爱诗的女孩,未来的梦想是当个诗人。然后我做贼似的把那照片夹在一本课堂笔记里,锁上了抽屉。有了这些信息,我觉得自己和她的距离拉近了许多。
我们下乡体验回来,就轮到她们高一高二年级下去了。两个礼拜都见不着她,我品尝了什么叫思念。思念的人会惆怅,惆怅的人爱唱歌。
九十年代的华语乐坛还是港台歌手一统天下,我们哼着“雅风愣愣”(夜风冷冷,香港歌手张国荣的粤语歌《沉默是金》中的歌词)其实并不知道这几个字怎么写,我们把“沉默是金”挂在嘴边,心中表达的欲望浊浪滔天。与生活节奏同步,乐坛的新陈代谢速度也不似当下日新月异。张国荣,谭咏麟,陈百祥,费翔,陈汝佳都在一段时期内独领风骚,焦点人物象本挂历一张张翻过。那年挂历翻到了童安格那张。
注视着雅兰兴高采烈的坐上大巴,车子驶出校园看不见了,我趴在三楼的栏杆上,唱着那首歌:“……你说要远行,暗地里伤心,不让你看到,哭泣的眼睛。怕自己不能负担对你的深情,所以不敢靠你太近……”。
相思无解,唯诗与歌。我没有可以倾心交谈的挚友,只能从书本和文字中寻求寄托,夜读辛弃疾《鹧鸪天》代人赋:“晚日寒鸦一片愁,柳塘新绿却温柔。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肠已断,泪难收,相思重上小红楼。情知已被山遮断,频倚阑干不自由。”读罢,久久不忍释卷。仿佛那在高台上极目远眺的人就是自己,关山遥远,小径蜿蜒,一份相思,锦书谁托?辛弃疾是“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的豪放英雄,竟能写出如此柔肠百转的儿女情长来。爱情是谁都躲不过的一道必答题吧?这位千年前的古人,仿佛竟是为我代赋了这首词。
我喜欢看书,记忆中的第一本书是父亲带回来的一本连环画《千里走单骑》,有图画的书才能称之为“图书”,我这么认为了很多年。头回走进图书馆,我翻着那些只有文字不配插图的书愤愤不平的想:这怎么能叫图书呢。当时我还没有学过“挂羊头卖狗肉”的成语,但我想表达的就是这样的意思。当我不再依靠画面传达给我的信息而能从文字中间获取比画面更多内容时,我已经走出了少年。
“少年不知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是流传已久的名句,用一种成人讥讽的笔调调侃少年的哀愁渺小造作。真的值得这样嘲弄吗?谁不是从幼稚一路走来,成长后的我们,回望来路,许多往事可以一笑置之。而在彼时彼境,我们的哀与愁,爱与恨是那么的生动真切。蹒跚学步的孩子,被路上的小石子绊倒,他的放声啼哭难道有表演的成分吗?成年人一脚踢开石头,他就有了批判孩子无能的资格吗?那个时期,我纠结着一个问题:古人长不长青春痘啊?
我的脸上和胡子几乎同时涌现的,是那恼人的青春痘。开启了我几年的“战痘人生”。红色的小疙瘩,类似地球上的火山,彰显着蓬勃的生命活力,也留下一个个难看的伤疤。最要命的,它让我自卑了。雅兰下乡那几天。青春痘和思念一样疯长,早上起来,真想砸了镜子抓破自己的脸。离别的日子里,下了一场秋雨。一棵香樟树,被打落许多叶片。我经过的时候,看见那落叶也是红色的,好多还呈现出一个心型的图案。我不甚了解古人“红叶寄相思”用的是那种树的叶子。这就是我的红叶。细心的挑了几枚最红最完整的,带回家洗净擦干,夹在书本里。
人在无法掌控自己命运时,就寄希望神灵幽冥。我开始用自己的方式占卜,还将它带入了课堂。在英语科目上,我的叛逆偏执表现的淋漓尽致。我和英语的接触比同龄的人都晚,我的同学们都是在进初中前多少上过英语的启蒙学习班,我的家庭条件不能给我提供这样的机会。当我的同学们在英语课堂上显摆着自己把手举得高高的时候,我在看着那些字母发呆。这算不算输在了起跑线上啊?先天落后的那么一小步本也算不上天堑,可我的任性害了自己。试了几次追赶未果,我放任了自己的惰性,从此彻底远离了英语,英语课本成了我的图画本,算命本。并非所有的恶因都马上结恶果,夏天打破一块玻璃,冬天才知道冷呢。这种自我放逐,对我后来的人生影响深远,但那时的我还浑然不觉。雅兰是我生活的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