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我们三个准备到食堂吃饭,何昭走在最前面,看见食堂的窗口前零零落落的排了几个人,对我们一挥手:“走吧,看样子今天又是吃昨晚上的剩菜。我在这里吃了一个学期了,除了排骨是名副其实的没有一丝肉,其余什么炒肉之类的菜我就从来没有遇见过肉。这剩菜不像昨晚剩的,倒象猪圈里回收来的。我请你们外面吃吧”!
何昭的一席话说得柳芳捧腹大笑。我也笑了,连食堂窗口前排队的人有几个听了他的话也离开了队伍,敲着饭盆走了。学校食堂的伙食确实不敢恭维,特别是星期六的中午,走读的学生都回家“打牙祭”去了,就一些家里远的寄宿生在吃饭,食堂基本不会做新菜,拿昨晚的剩菜一锅烩了,弄出几个色彩斑斓让人看了想吐的菜打发大家。
何昭是个让人愉快的人。他高挑健硕的身材,浓眉大眼的,说起话来声音爽朗,又不乏风趣幽默。他请我们到外面吃饭,其实也不是去下馆子。学校食堂搞不好不是一两天的事了,学校周边的居民就看到了商机,他们在家里炒几个菜,摆在路边,以比食堂稍高的价格卖给学生,居然生意兴隆。我们在外面端了几个菜回教室吃,何昭又拿我们开涮了:“柳芳,其实你在食堂吃饭倒是可以的,看你过的很滋润不缺油水的样子”。
柳芳很漂亮,她的脸圆圆的,有点婴儿肥的味道,笑起来两个浅浅的酒窝。
柳芳嗔怒着拿筷子敲了一下何昭的脑袋说:“不想请客早说,小气鬼”。
何昭不在意的一甩头说:“请客是真心的,我是看汪祥连话都舍不得吐一句也没胖,主要是请他呢”。
何昭说的没错,我这两年长了点个子,身上的肉却没增加几两。基本算是棵有点忧郁的豆芽菜,我梦想中的那两块优美的胸大肌现在骄傲的长在何昭的身上。我担心何昭这么挤兑柳芳会生气,,柳芳却毫不在意,一把将一个好菜端在自己面前,作势要抱在怀里,说:“你小气鬼,不请我吃,我偏要吃,把你吃穷”。她看着我说,“瞧见没有,嘴巴利落的就可以这样欺负人,学着点啊!”
我被她们的开朗感染着,也一把将面前的一个菜搂在怀里说:“对,我也把他吃穷”。话说出了竟没有结巴。我们三个爆发了一阵大笑。这次的欢聚,奠定了我们三人友谊的基础。
星期一,柳芳把一份誊写清楚的稿子推到我面前:“自己看看,我抄错没有”。
我看见那是我的一篇文章。柳芳的字写的很漂亮,,她的笔画大开大合,象一个人伸胳膊展腿的躺在稿纸格子里,看着就那么舒坦。她的字体却是娟丽纤细的,字里行间隐隐有种男子气。不像我的字,一个个缩在角落里大气不敢出的样子。我可以想见柳芳在帮我抄写的时候是多么的用心,我文中有几个错别字,她也原样的照抄。以她的能力,不可能看不出那是错字,也许是她踌躇了很久,不想挫伤了我的自尊,才这么依葫芦画瓢的。据说在中国裁缝做的第一件西装上,把借来做样品的西服上的几个补丁也恭恭敬敬的照做不误,那也是一种敬畏吧。
“谢谢”,我说。
“谢什么,举手之劳”。她一甩头走了,她长长的头发有几丝拂在我脸上,痒痒的舒服。“要是刊登出来,你要请客哦”。她想起什么一样又回头对我说。那脸上浅浅的酒窝露了出来。
柳芳从校刊编辑部给我带回来两份样刊是十天后的事。校刊印的很粗糙,是用蜡纸刻板后油印的。字迹有的比较模糊,散发着谈谈的油墨味。我写的东西破天荒被印了出来,虽然是这样的原始。我打开校刊,找到署了我名字的那篇:
《孤舟》
河滩上有几块造大船后剩余的木料,渔夫看中了,他想要一艘在江上捕鱼的小船。渔夫用了几天的功夫,造好了一条小船,那就是我。渔夫审视着我,失望的摇摇头:“太小了,浪一打就翻了。看来只有明天背回家放在池塘里捞鱼用了”。渔夫随便的把我丢在沙滩上回家了。
我孤独的躺在沙滩上,听身边的流水们在议论:
“看啊,那里搁浅了一条船。”
“什么搁浅啊!你看是新船好不好,都没下过水呢。”
“那样小也能叫船吗?我看是准备放在水盆里给孩子的玩具吧!”
“对啊,是船就要有航海的梦想,它那么小,肯定不是为航海准备的。”流水们争论着远去了。
流水们的话觉醒了我作为一条船的意识,那就是:“是船就要有航海的梦想”。我不想在池塘里度过船的一生。那么什么是航海,海又在哪里呢?我问身边游过的鱼,鱼说:“海是所有水的故乡和船的天堂。”
“怎么到大海,回到水的故乡和船的天堂”。我问滩边的浪花。浪花一次次打量我,用拳头击打我的躯体。“你太弱小了,没有桨也没有舵,在去海的路上你就会被撕的粉身碎骨的。就算侥幸到了大海,那里也不是你的天堂,而是坟墓。”
“我要去大海,因为我不再是几块废木头,我现在是条船,是船就要去航海。”我固执的说。
浪花怜悯的摇摇头,对河心的急流招呼:“这里有条无桨无舵的小船要去大海,你们来帮下它吧!”急流们一个冲锋,漫上河滩,把我卷到了水里。
我开始了航行,江水们捉弄着我,让我左摇右晃的随时会倾覆。浪花在我前后对我说:“别怕,紧紧的抓住我。”
我牢牢的抓住浪花,可还是让漩涡捕获了。它们令我晕头转向,记不得海的方向。礁石在不远处嘲弄的笑着说:“小东西,别挣扎了,来我这里吧。我会依然把你变成废木头,你就没有痛苦了。”
浪花在我身边转着鼓励我:“别放弃,下个急流来的时候我把你托高,你就快跑。”急流来了,我顺着浪花的托举和急流的推力纵身一跃,从礁石的头顶飞过,重重的摔在一片开阔的水面,几乎散架。
“这里就是传说中的海吗?”我看着一望无垠的水面,问身边的涟漪。涟漪微笑着说:“这里不是海,是大湖。不过你那么小,能到这湖里来也不容易了,你就当这里是大海吧。”
不,我要去大海里航行。这里是湖,不管它貌似多么象海,终归不是我的天堂。我在湖面兜兜转转,身上长满苔藓,步伐日益沉重,找不到海的方向。我问停在我身上歇脚的候鸟:“海在哪个方向?”候鸟说:“一直往前就是海的方向。”
我沿着暗流的指引,努力向前,找到了湖口。出了湖口,有一条更宽阔的江流。消失了很久的浪花在大江口拍着手和我道别:“我就只能送你到这里了,前面不远就是海了。”
我和浪花依依惜别,感谢它一路的照顾和帮助。大江的中央,沙洲用它宽广的臂膀搂住了我说:“别再往前走了,危险!你就在我这里不好吗?既可以远远的看见海,又不用承受波涛的考验。许多大船都是在我这里靠岸的。你那么小,身上伤痕累累还长满青苔,一个波浪你就粉身碎骨了。”
我挣脱了沙洲的怀抱。我是一条船,是船就要去航海。走了那么久,到了海边却怕风浪,那算什么真正的船啊!
我终于拥抱了大海。它的蔚蓝,它的博大,它的深沉都令我陶醉。一个巨浪扑来,我被抛向空中,第一也是最后一次俯览了所有水的故乡。落下时,我那千疮百孔的躯体承受不住撞击,摔得支离破碎。只剩几块木屑漂在海面。
作为一条船,我的生命结束了。可是作为一条造出来准备在池塘里捞鱼的小船,我看到了海,实现了航海的梦想,最后摔碎沉没在天堂里,我有什么好遗憾的呢?!!
海面的木屑承载着我航海的梦想,它们会继续飘向大洋的深处,直到腐烂成泥,再把一条小船的梦想埋进海底。
天堂里也会有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