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兰真的就这样消失了吗?我把那薄薄的两页纸翻来覆去的看,逐字逐句的看。看它的背面是否密写了另外的不同的内容,看字里行间我是否遗漏误解了什么信息。这样戏剧化的结束方式我无法接受。我也预想过我们有走到尽头的一天,可那结局都是惊天动地山崩海裂的。如此悄无声息的,就象一个英雄没有死在战斗中,却在吃饭的时候被噎死了。
话说的很清楚了,我却不想给第一次的心动留下个遗憾的结局;我们都曾经纯洁如同白纸,不想人生的画卷才一展开就留下败笔。又给她写过几封信,都是塞在杂货店的门缝下,托她表姐转交的。不知她是否收到,收到了又给她造成了莫名的苦恼吗?若干年后,我也遇到了类似的纠缠,那纠缠,反而令我摆脱了一个心魔。
开学了,雅兰的座位空着,我的心也空了。后来她的座位上有了人,不是她,我的心荒芜了。雅兰是真的走了,我没有在做恶梦。就算是梦,也没有醒来的时候了。
一家店铺只有在没有了进出账目的时候才可以盘点。知晓了结果再去反推过程,我才惊觉自己被一厢情愿蒙蔽的有多深;围棋手复盘的时候才明白自己是身在局中迷。
雅兰说的没错,除了一些浮光掠影的表象,她对我一无所知。我对她又何尝不是这样呢?除了从姐姐的本子上匆忙看到的,其余一片空白。那个美丽误会发端的上午,她那令我深深沉沦的目光,其实是一种无意识的漫扫射,她的注视是没有焦点的。她的目光和心穿过了我的身体和建筑物树木,聚焦的是我不知道也到达不了的地方。世间拜佛的人都认识菩萨,但菩萨不会认识每个拜她的人。佛的目光炯炯,她关照的是天下苍生,苍生在她的目光抚慰下,都认为这目光仅仅属于自己。我或许只是那个上午无数被佛光普照过的信众中最虔诚的一个罢了。佛光契合了我的心境,于是留在了我的心底。
青葱岁月,我们爱的是自己手制的偶像。我对雅兰的爱,建立在一个想当然的荒谬前提下,那就是她也是爱我的。一旦前提条件根本不存在,所有的设想也就是水中月、镜中花了。我爱的不是她,是我自制的玩偶。因为玩偶自己不会表达,我可以把自己幻想的绚丽色彩尽情的任意附着在它的身上。那不过是个孩子和自己的布娃娃谈了场恋爱啊!可小的时候,我们真相信过布娃娃和我们一样会说话的。我在野外捡到一个别人丢弃的布娃娃,它少了一条腿。我拿给姐姐看,姐姐告诉我,把布娃娃的那条腿找到,布娃娃就可以陪我说话了。我一点也不怀疑姐姐的话,有空就到我捡布娃娃的地方转悠,期待着找到它失落的那条腿,好让它变得完整,好让它陪着我说话。
我终归是雅兰世界里的小丑。小丑不丑,没有一颗纯真心灵的人成不了真正的小丑。小丑也不等同戏剧里的丑角。杂技界的“奥斯卡奖”是蒙特卡洛杂技节的“金小丑奖”,那是对所有丑化自己娱乐他人的高贵灵魂的最高褒奖和崇高的礼赞!
我知道了我们今生没有缘分,却迟迟的不能在心里把雅兰放下。我不想过早的在心上留下一道不能愈合的伤疤。文学作品大团圆的俗套也禁锢着我的思维,我的心中总是残存着一丝天降奇缘的幼稚幻想。
我和“盆子”、“竹竿”一起坐在公园的湖心亭里,我们抽着烟,心事重重的说各自的烦恼。“竹竿”说“虎妞”准备考外地的一所中专学校,不会上高中,她对他们俩的未来也下不了判断;“盆子”心仪的女生和他若即若离的,令他的心忽上忽下的坐着过山车,我看见开花最早的桃树长满了绿叶,几颗青涩的小果实被昨夜的风雨刮落在地上。栏杆外杨柳柔丝随风飘舞,湖岸边百花竞放,阳光很明媚。青春啊!为什么这样的折磨人?!
毕业会考后,我和姐姐及后来的姐夫出了生平第一趟远门,湖南湖北的走了一遭。岳阳楼激不起我心忧天下的豪情;黄鹤楼空余仙人驾鹤的遗憾;柳毅井杂草丛生,锦书谁托?湘妃竹泪痕斑斑,向谁哭诉?神话传说中湘江的由来就是舜帝的两位妃子的眼泪汇成的。而我现在身在洞庭湖中的一座孤岛。
从君山回来的轮船上,我站在船头的甲板,眼前黄浪滔滔,一波波涌向水天相接处,天上乌云密布,山雨欲来。眺望烟波浩淼的洞庭,我记起南京莫愁湖上有一联:“世事如棋,让一着不为亏我,心田似海,纳百川方显容人”。我忽然觉得,这洞庭湖该是远古被遗忘的一片海吧!它的博大,它的狂野,让我觉得心境开阔起来。“一杯还酹江月”,此时应该有酒有歌啊!下雨了,风刮着雨点打在脸上,有清凉油抹在太阳穴上的感觉。姐姐见我一个人在风雨中如痴如狂,赶忙把我拉入船舱,摸摸我额头。我没有发烧,清醒着呢!有了爱人的姐姐学会了爱,也学会了爱她的弟弟。
回程的火车在原野上奔驰。车窗外一座座村镇农舍,一群群牛羊,一丘丘青翠欲滴的稻田,象胶片电影一样在我眼前划过。突然,道旁不远处的农田中间,一方清澈的池塘映入我的眼帘,池塘边生长着芦苇。最吸引我的是池塘中央竟还错落有致的盛开着几朵粉红的荷花。我甚至还瞥见了一只青蛙从荷叶上纵身跃入水中,池塘荡起圈圈涟漪。几只小鸟的身影掠过湖底,随后又有一颗水珠从荷叶上滚落。
此时已经仲夏了,正是荷花争奇斗艳的良辰美景。火车行进在湖南湖北的交界处,我没来由的想起雅兰。我是否也是那调皮的跃入她心田的青蛙,飞过她天空没留下身影的小鸟,弄皱了那一池平静水的微风呢?列车飞驰,我知道我再也不会看见那方池塘,还有那芦苇、那荷花、那铺在池塘底的一片纯净的蓝天。我惊讶一瞬间我会将一切记得那么清晰。那池塘只怕存在很久了吧?而且就算我消失了很多年后它也依然存在吧?仍然每年开荷花,长芦苇,养青蛙。这些都不是为我准备的。即使我和别的路人都不看它一眼,它依然我行我素的吧!只是我已经远离了它,今生再也回不去了。窗外晴朗的天空下起了几滴小雨,我向着虚无中挥挥手,挥别了少年荒唐的时光,挥别了那郊外的池塘、荷花,还有那下着小雨但是晴朗的少年天空。
以后也许还会想起雅兰,不,我要忘记她的名字,再想起她的时候,她依然是我的91号。91号,她就是唯一。那是一个少年五彩缤纷的春梦,是毛毛虫向往蝴蝶美丽的翅膀。春梦虽美最易醒,但我坚信:少年要有梦。
姐姐和未来姐夫相偎着睡着了,她们谁也没有看到。
第一次发生爱情的人,
虽未被爱,却还是一个神;
但第二次发生爱情的人,
依然徒劳,必定是个大傻瓜,
我——就是这样的一个傻瓜,
我又在爱着,没有反应的;
星星、月亮、太阳,在微笑着,
我同它们一起微笑——于是毁灭。
海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