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园山庄“不离坞”,确然是名副其实。坐落在山坞中的它,以小巧精致的圆形玻璃温室为中心,向整个山坞外围辐射。它的名副其实自然不仅仅是这巨大的规模,最名副其实的还是它的现代化,它所拥有的高科技培植仪器,无水培养设备以及营养成分分析机,对于一心热爱研究植物的农大高材生,简直是人间天堂一般的存在。
所以当竹笥第一次站在不离坞中,一眼望去都是高大上仪器反射的闪闪银光时,竹笥只觉得真是不枉自己三年来累得像条狗一样的高中生涯!是故,不满足于学校一月一次实地教学的竹笥,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闯进了花园山庄园长的寝室,并且早就做好了“反正老师同学们都已经坐最后一班车回去了,就算你不答应收我打工,也得让我住上一夜”的无赖盘算。
只是他的盘算落空了,所以说耍无赖总是会受到天谴的——园长根本不在,虽然他的寝室灯火通明,古香古色。
是的,古香古色,准确地说,这根本就是一个古代人的房间!
正对面的墙面上挂着一大块绢帛,大到铺满了整个墙面,上面尽是密密麻麻的古字,只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这块巨大的绢帛很明显是由一小块一小块的颜色不一的绢帛拼接成的;绢帛下面端正地置着一案一席,案上居然还有香炉!浓重却不沉重的香气里,竹笥控制不住地向更内处走去,小小的寝室好像很深的样子——往挂着绢帛的墙面东边拐个弯,竟是一条幽深的走廊,走廊两旁以夜明珠照明,但即使没有夜明珠,竹笥也能轻易识路——多亏走廊尽头明绿色的灯光。
然而直至走进这个发出明绿色灯光的房间,竹笥才发现这根本不是灯光,更不是房间。
多美的后花园啊!——百花竞放,古柳婀娜,萤火之光,皎月之辉,小桥流水,唯一不足的,怕只是缺了一方安居的人家。竹笥大为震惊,在以高科技现代化闻名的花园山庄不离坞中,何以会出现如此复古的地方?!未及深思,竹笥便被突然增强的绿色光芒刺到了眼睛,匆忙遮住眼睛的时候,他看到了传说中,一手创建了花园山庄不离坞的那个年轻有为的园长。
歪歪扭扭的竹色睡裙,乱蓬蓬的黑色短发,脸上掩藏不住的震惊,以及正从鼻梁上滑下来的黑边眼镜——难道这就是那个传说中令植物学界震动,令万千农大学子仰慕的青年才俊吗?!这可真是名副其实的不离坞中最名不符实的地方了……
刺眼的绿色光芒里,浓郁的花草香气中,擅闯民宅的无赖同惊吓过度的民宅主人大眼对小眼。然后——啪——民宅主人的黑边眼镜终于掉落在地,声音清脆,如鸣佩环。
”呵呵呵呵呵——园长晚上好啊——“
所以这就是园长不仅没有追究他擅闯民宅的无赖行径,而且十分爽快地收他打工的根本原因吧!一定是害怕自己将他那天晚上蓬头垢面的模样弄得人尽皆知,然后自己在农大美女心目中的形象一朝崩塌,丢尽面子吧!
“原来是这样啊!呵呵——没想到一贯端正严肃的韩园长还有那种狼狈相啊!”
“那姐姐你呢?你跟园长怎么认识的啊?园长今天怎么不在呢?”能跟上次在山庄门口碰到的神仙姐姐聊天,竹笥简直抑制不了内心的激动,连声音都是抖的。
“这个,是秘密哦!”神仙姐姐嫣然一笑,神秘道,”至于园长嘛,他还睡着呢!”说完便从竹椅上起身,向竹笥擅闯过的寝室走去。
神仙姐姐对我笑了诶——竹笥沉浸在幸福里,目送他的神仙姐姐向园长的寝室走去,然后突然脸色大变,大步大步跑进那个古香古色的房间,于是顺利看到了只穿着竹色睡袍睡得面有绯色的年轻园长,以及温柔地抚摸着园长额头的,他的,神仙姐姐……
“难道说——你们是情侣吗?!”
竹笥自以为自己的声音很大,然而看着面前依然昏昏沉睡的园长,以及对着自己巧笑倩兮的神仙姐姐,竹笥觉得自己输得很是彻底。
“啊呀!这孩子真会说话!”神仙姐姐无比开心地向竹笥伸出手,“初次见面,我是你家园长的女朋友,吕佑草,你也可以叫我的字,就叫我‘囡囡姐姐’好啦!”
竹笥沉浸在巨大的打击中,并未意识到他神仙姐姐所说的“字”是古人的小名……尚未从打击中恢复过来的他,迷迷糊糊间好像听到神仙姐姐说了什么,像是让他把外间温室的什么葛根盆栽抱来,竹笥怏怏地去到外间,心里想不起自己打工多日,是否在外间温室见到过葛根盆栽,然而却又真切地见到了一盆小巧的,隐隐散发着金光的葛根。是自己受打击太大了吧,盆栽怎么会发出金光呢?不然就一定是园长像对后花园中的那丛竹一样,在植物的某个部位植入了彩灯吧,园长还真是闷骚啊……竹笥伸手去抱盆栽,食指指尖却突然感到刺痛,收回手时已经见到指尖上被扎出血来,一定是受打击太大了,刚刚有那么一瞬间以为是葛根主动扎的自己……竹笥还未想明白,竟感觉头脑愈发昏昏沉沉,然后意识终于彻底离开了身体——囡囡在他身后接住了晕倒的他。
“韩非,吾明白,汝是宁可死也不会服下竹实的,那么,汝也要明白,吾便只好负起保汝不死的职责了。”
葛,豆科多年生草本植物的一种,茎长二三丈,附于他物上。茎可编篮做绳,纤维可织葛布,根系可为药用,是十分有价值的一种攀援植物。《诗》中早有“纠纠葛屡,可以屡霜”之句,即为称赞葛之坚韧。
一、独与余兮目成
临淄一直如此,李斯结束了一天的学习,独自一人站在临淄熙熙攘攘的街道边放松心神,可头脑却依旧不肯放松地思考着,临淄作为齐国都城,确有晏子所言“摩肩接踵”的气派,即便近年来秦国经商鞅变法大有繁盛之势,但久为大国国都的临淄依然拥有历史积淀的繁荣内在。更何况,齐国经邹忌谏言后大开国门招揽名人志士,稷下学宫办得有声有色甚至可以说是如火如荼,多少大儒到此施展抱负并传授学术,这才是自己一直以来渴望的“仓库”啊!
砰——哎呦——
李斯揉着自己之前还在顽固思考着的脑袋惨叫出声,眼睛已被突如其来的疼痛挤出泪来,待眼睛不再朦胧,他终于看清楚是什么砸到了自己——一个圆圆的蹴鞠,用不知名的皮革包裹,砸到自己的触感如此粗糙,里面一定填满了米糠,绝不是富裕人家常用的毛发!
“啊,实在对不住,”李斯揉着余痛尚在的脑袋,打量着罪魁祸首——少年一身布衣,却掩藏不住日益步入青年的英气,他作揖致歉道:“实在对不住,吾一时兴起,便陪同这位小童玩起蹴鞠来,不想竟冲撞了学宫士子,还望士子海涵。”
“汝一介布衣,如何知晓吾是学宫士子?”
“士子着缟衣,佩缟带,又一人出现在这距稷下学宫最近的街市,若非学宫士子,又能是何人呢?”少年依旧作着揖,言辞恳切却又不失自信道。李斯闻言微有讶异,这少年一身布衣,却见识不凡,看年龄,虽尚未及冠,但也就比自己小了几岁,若能好生栽培,定有作为。
“汝虽布衣,然见识不凡,可愿随吾一同入学,同为学宫士子?”李斯暗想自己虽然只是学宫士子,但是身为大儒荀卿的弟子,还是有引荐弟子入学的能力的,何况这少年眉眼深邃,身量挺拔,周身的英气掩藏不住,想来夫子也会乐于收他做弟子的。
“多谢士子美意,在下不过一介布衣,只愿自在逍遥,以造化为师,实在不适合成为学宫士子。”少年落落大方,言辞恳切,说到自己所愿时声音里满是向往,李斯无法强求,便只说了说人各有志,祝他达成所愿的客套话,然而最后还是不甘心地问到少年的名字。
“多谢士子理解吾之所求,吾之所愿,吾乃韩国人士,郑国。”
二、羌愈思兮愁人
什么“吾之所求”、“吾之所愿”!自己好歹也是做过小吏的人,居然被一个尚未及冠的小子骗了!看着少年细致周到地给韩非端茶研磨;听着少年恭恭敬敬地叫着韩非“公子”,李斯只觉刚刚被蹴鞠砸中的脑袋愈发的疼。好,好!如果这便是汝之所求所愿的话——
“夫子,”李斯突然打断了荀卿的授课,荀卿那句“天行有常”的著名理论被他截得堪堪剩下这开头四字,“夫子教吾二人‘天行有常’,是说天道自有定数,人不可强行图之。殊不知有些人自觉有些才华,便恃才傲物,常攀附权贵,以此图谋自身的名利,对此种人,弟子当如何?”李斯恭恭敬敬地向荀卿作揖,恭恭敬敬地向荀卿提问,却在拱手俯身之间,将眼神正正抛给了一旁正在给韩非研磨的少年。
少年毫无反应般依旧认真研磨,倒是韩非听完有所思索,另取了一方绢帛皱着眉头书写起来。荀卿见此情景,明白韩非必有所解,遂不动声色地示意李斯等待。因为已经与这位口吃的韩国贵公子同窗多时,李斯知道,只待韩非书写完毕将绢帛交于侍读也就是少年之时,即便少年再佯装与自己毫不熟识,也必得代韩非发言了。果不其然,少年接过韩非递来的绢帛,起身作揖道:“夫子虽有言‘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舜亡’,然夫子亦有言‘制天命而用之’,教弟子‘敬其在己者’,而非‘敬求天赐福者’。所谓‘天道’,非人之力能揣测,有才之人,欲以其才位列公卿,孰人能说此人之才不是天道所赐?这不过是“制天命而用之”的一例证罢了,怎能说是‘攀附权贵’呢?”少年读完,便再次作揖坐下,继续研磨去了,整个复读绢帛的过程中,没有看过李斯一眼。荀卿赞许地抚着胡须,李斯十分没趣地亦坐了,然而这之后的课程却是再没有听进去半分。
窗外夏花烂漫,炽热的风携了花香吹进室内,开满了花的各式树木上或有葛藤附着。是啊,制天命而用之,自己不也正是如此吗?李斯无奈地承认,凭一点小小的才智,凭一腔自认为宏大的抱负,便辞了家乡的小吏之位,不远千里来到这稷下学宫求学的自己,不也正是自己口中的“攀附权贵”之人吗?
三、观者憺兮忘归
攀附权贵吗……刚刚结束了早课的李斯,一早便除去缟衣缟带,爬上了自己往常喜欢的树。每当有在意的问题要思考时,他便会只穿着单衣将自己藏在枝叶中间,想象自己只是一个对学问略有兴趣的布衣平民。有些时候,只有换一个角度思考问题,才能得出最不偏不倚的答案。
果然是呢,李斯透过层层叠叠的枝叶,看到了庭院中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郑国,还有一个更不该出现在这里的生人。这个角度,思考问题真是再合适不过了!李斯暗想真是不枉自己放弃了早课后的早饭时间跑来树上!这个时辰,韩非应该在用早饭,身为侍读的郑国不陪着他家公子用饭,跑来这里和一个周身白衣白裳的生人见面,二人看起来倒像是刻意挑了这个时间这个地点,生怕被别人发现似的,难道是男女幽会?!李斯往这个方向稍作猜测,再看那白衣生人的时候便愈发觉得像个女子,看年龄,似乎还是个比十五六岁的郑国还要小上几岁的女孩。果不其然,温软的声音飘上来,是个女孩的声音。
“阿葛,多谢汝答应照顾公子,近日吾已经除掉了公子身边潜伏的杀手,但想来韩国内部反对公子的大臣们不会就这么轻易罢手的,吾还需些时日回韩国打探,还请阿葛能继续照料公子。”
温软的声音,坚定的语气,将枝叶之间的李斯吓得怔住了。待回过神来,李斯已经毫无意识地发出了声音——“杀——手?”
“谁?——”郑国与白衣女孩齐声喝道,李斯想反正自己一不是杀手,二不是探子,就算听到了什么也不会对韩非构成生命威胁,出去澄清一下再做个保证应该就不会有什么大问题了,正想爬下树来做保证,一个圆圆的东西携了极大的力道狠狠砸中了自己,直接将自己砸下了树……
稷下学宫的士子,大儒荀卿的弟子,居然就这么摔在了地上,灰头土脸不说,发间还插着参差的碎叶子,实…实在是……太丢脸了!李斯一抬脸便看到了笑得前仰后合的郑国,更觉无地自容,简直想挖个洞把脸埋进去!还未来得及挖洞,刚刚郑国抛的蹴鞠突然从树上掉下来,堪堪又砸中了李斯的脑袋。没有用过早饭的李斯经过这么一摔一砸,顺理成章地晕了过去,晕过去之前,李斯还看到了少年老成的郑国第一次像个少年人一样的笑脸,那么爽朗大气,简简单单。
模模糊糊恢复意识的时候,李斯努力睁开眼睛,模糊的视野里没有找到那个笑得爽朗大气的少年,倒是看到了一抹扎眼的绿色,待视线清晰下来,李斯才看清楚,那是和郑国幽会的白衣女孩用来束发的绿纱。
“喂——不是吾想打击汝,”白衣女孩见李斯苏醒过来,立马用温软的声音对李斯说话,但说的内容却是一点也不温软,“汝已经是及冠的成年男子了,不过是被蹴鞠砸了一下,居然就晕过去了!亏得吾还担心汝是否偷听到什么威胁到公子的安全!现在看来,汝这么弱不禁风,就算偷听到什么也不会对公子构成威胁啦!”刚刚苏醒过来的李斯一番气急攻心,又妥妥地晕了。晕过去之前仿佛还看到白衣女孩抚着胸口,放心地轻叹了一句“这样吾便放心了。”
四、乐莫乐兮相知
再次苏醒过来的时候,李斯觉得自己一定还晕着,不对,就算自己还晕着也不应该会做这样的梦吧!李斯从榻上坐起来,不敢置信地看着身旁静静睡着的韩非,不过晕了一下,为什么醒过来的时候是在和这个总是高高在上对人爱答不理的韩国贵公子同床共枕啊?!
许是李斯坐起来的动静惊动了韩非,韩非也醒了,李斯目瞪口呆地看着韩非以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亦坐起来,又目瞪口呆地任由韩非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尔后继续目瞪口呆地听韩非问道:“通古,汝…不仅仅是……没有用今天的…早饭吧?”居然说话了?
“汝怕是…已经饿了三天了吧……”居然说话了!那个连课堂上论道都要找侍读代言的韩国贵公子,居然说话了!李斯觉得,自己一定是饿了太久,都出现幻觉了,否则那个总是高高在上与自己毫无交集的贵公子怎么会如此亲切地叫着自己的字呢?
“通古,汝…觉得怎样?”韩非见李斯一直一副呆傻的表情,遂再次摸着李斯的额头关心道:“通古,汝可要…用些吃食?”
砰——好像有人踢开了门,此人只需要转个弯就可以进入内室。李斯隐隐觉得眼前这个情景好像不大对,暗自担心要是被即将进入内室的人看到该如何是好?可是该怎么做才对呢?李斯的脑袋还是一片不听话的混沌,而摸着李斯额头的贵公子呢?依然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于是在韩非理所当然的注视下,李斯的脑袋愈加混沌。
来人的脚步声愈发近了,不整齐的步伐说明来人是两个。一片混沌中,李斯发现自己正和郑国以及那个声音温软却句句暗藏刀锋的白衣女孩大眼瞪小眼,而额头上微凉的触感说明韩非还未将他的手从自己的额头上拿下去……
良久,方听得一片寂静的内室中传出女子委屈的抽泣——“公子,汝明明…明明答应过要娶吾的!”
“……”
“如此说来,韩国的世家大族现如今只想着保全自家荣华,不管韩国存亡,所以全力反对韩非的变法,”用过郑国端来的吃食,李斯终于有体力把这一切混乱搞清楚了,“他们居然不惜担上刺杀王族公子的千古罪名?!所以说,郑国身为韩国水工,本应到此勘察地势,而汝这女子,本打算女扮男装做韩非的侍读兼保镖,不想碰上来路不明的杀手,汝既要解决杀手,又要调查杀手来历,还得照料自家公子,实在分身乏术,遂寻了郑国暂代侍读之职。也就是说,韩非到此拜荀卿为师,名为求学,实为避祸了。”“不!”一直沉默着坐在一旁的韩非突然站起身来,义正言辞道:“吾…拜荀卿为师,实为求学!即便…拼上吾的性命,也要救韩国于水火!”话毕,韩非向李斯深深行了一礼,又道:“通古,吾往日…未能与君友善……皆因吾口吃…自卑之故,通古之才学,吾仰慕已久。唯盼通古…不计前嫌,日后吾二人…能做同窗好友…”韩非的一席话虽然仍旧结结巴巴,但这并不妨碍他字字句句掷地有声,李斯被韩非诚恳的话语感动,暗想自己之前总以为是韩非瞧不起自己的平民出身,这才真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李斯亦深深行礼,正打算也说一句掷地有声的君子之约,话还未说出口,就被突然响起的哭喊给生生吓了回去。
“公子!汝居然——居然还要和这个弱不禁风的小子做‘同床好友’?!——”
郑国:“……”
韩非:“……”
李斯:“!”
五、君不行兮夷犹
临淄的春,总是倏忽而逝;临淄的夏,总是绵延悠长,临淄的四季虽一向不大分明,但却是唯有眼下这几个月最为炎热。像极了当今群雄争霸的政局,表面看来群雄并起,局势并不分明,然而实质上唯有保留了商君之法的秦国才有冲破旧格局的可能。半躺在自己最喜欢的树枝上,李斯思考着,当今的大争之世,自己在求学结束之后,果然还是应当到秦国去施展才华吧。自然是想要同韩非一起的,可是一心为韩的韩非,能答应二人一同入秦吗?
李斯挪开架在额头上用来挡光的右臂,于是透过层叠翠叶筛下来的阳光便顺势包裹了李斯年轻的脸容,韩国早已是穷途末路,不过是趁着秦国尚未强盛的时间在苟延残喘罢了,这些事实,以韩非的才智,想必他应该比自己还要清楚,然而这些话,却是决计不能说给韩非听的,况且,他也是不会听的。尽管时隔两载,李斯依然能清楚地回忆起两年前的夏季,韩非是怎样发愿拯救韩国的,誓要拼上性命啊……
“通古哥!”郑国突如其来的声音伴着一个圆圆的东西一齐向树上的李斯砸来,李斯十分淡定地伸手接住,尔后向树下吼道:“阿国!汝这小子愈发烦人了!”
绕树生长的葛藤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李斯知道一定是郑国爬上来了,大概因为是水工的缘故,这小子对山山水水花花草草颇有一种痴爱,即便是爬树,也舍不得伤到葛藤半分。果然,郑国爬上树来,在李斯身边坐下,一如既往地做出老妈子的啰嗦形容道:“通古哥,两年前大夫就说过,汝虽然看着健壮,但实有体虚之症,这皆是因了幼时饥饿过多的缘故。好容易来了这学宫求学,还为了节省些用度两三日一餐地过日子。小弟好歹是韩国水工,一日一张饼还是买得起的,通古哥不必替吾省钱!”说着,又将李斯手中的饼去了包裹的葛布,重又塞到李斯手中。
这番话,从两年前自己晕倒,一直到自己再也没有晕倒过的现在,已经被郑国说了足足两年。为什么呢?明明从来都羞于在他人面前谈及自己贫困的窘境,甚至都不曾告诉过韩非自己晕倒的原因,为什么从郑国口中说出,却不曾有过丝毫不自在的感觉,甚至会有温暖的满足感呢?李斯看着郑国耍赖的笑脸,不同于初见时的少年老成,现在的郑国,就好像自己当年被他从树上砸下来时见到的他一样,爽朗大气,简简单单。比起少年老成的他,还是这样的他更好,看着他,仿佛不再有大争之世的烦恼,实现抱负的压力,这才是真正的他啊!
因是仲夏,夏花早已纷纷杂杂地谢了,唯有绕树生长的葛藤仿佛不知今夕何夕般依旧固执地盛开着蓝紫小巧的葛花。“汝这小子,就如同这葛花一般,”李斯咬了一口饼,只觉唇齿留香,身体瞬间又充满了体力,“明明应当散场,却依旧固执地在仲夏盛开。”
“通古哥,”郑国认真地看着身旁的葛花,仿佛要从葛花身上找出什么一般,良久才道:“虽然吾十分瞧不起葛藤依附它物才能生长的本性,但这葛花却不同于那些仅仅在盛夏才肯绽放的夏花,它能盛放许久。所以,葛藤做成的布,易断易伤,不成报章,既做不了衣物,又不能用作包袱,只能用来包裹食物等轻巧的东西;而葛花,可入药,可入茶,入药则清热解毒,护肝补肾;入茶则解酒醒脾,养颜益生。可见世间万物虽各有用处,但还是依据着各自的品格,品格好的,自有大用;品格差的,虽有小用,却上不得台面。通古哥,汝是要做葛藤,还是要做葛花呢?”
“自然要做葛花。”
“那就对了,”郑国突然间改了认真的脸容,狡黠道:“这样说来,汝刚刚说吾像葛花,是在夸吾喽?”
李斯本在认真听着郑国的理论,自觉十分赞同,听到郑国这话,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又被骗了,“汝这小子,”李斯因嚼着一口大饼,只得口中含混道:“近日策论功夫见长嘛!不枉吾苦心教导了两年!”
夏花的残香中,葛花的淡香里,李斯满足地嚼着郑国带来的饼子。看着身旁的少年爽朗的笑容,感受着临淄独有的炽热阳光,李斯有些陶醉。如果能一直这样下去该有多好——有郑国做兄弟,有韩非做知己,还有——
“公子!汝为何又不用吾做的糕?!”凭空一声叫喊,惊起飞鸟无数,时隔两年,囡囡的吼功真真是有增无减啊。
“阿国,”李斯猛然想到了什么一般,急切问道:“阿国,囡囡这女孩,究竟是什么来历?是韩非的未婚妻吗?为何小小年纪功夫不凡,又深谙这朝堂之事?”
“这…吾并不清楚。”
又是这样的回答呢,李斯暗想,这两年之中的每个月末,白衣女孩囡囡都会回到学宫,当然,她还是一如既往地讨厌自己这个“弱不禁风的小子”,所以肯定不是回来看望自己;是为了看望韩非,顺便看望一下郑国。她这么个小女孩,居然能够在这乱世之中独自来去,独自生活,并且看上去韩非和郑国都不大担心她,她究竟有多大的能力?
“阿葛!快下来吃吾做的糕啊!”
这一声吼之下,郑国的脸瞬间由红变青,再由青变紫,最后竟和那身边的葛花一般颜色了。李斯看着郑国顶着一张青紫的脸听话地爬下树去,无奈地摇了摇头,不管这小女孩有多大能力,李斯都无法相信她居然可以凭着她自己的厨艺让自己活到现在,还是说,这其实才是她最大的能力?!
郑国的脸色和蓝紫的葛花交相呼应,李斯在郑国灼热的目光下,无奈道:“汝这小子,不想去便不要去了,却还总是那么听她的话。虽说做好兄弟是要两肋插刀,但汝想一想,这两年来,大哥为了汝,都已经往口中插了多少刀了?”说罢,李斯站起来,亦跟着爬下了树。
已是时近正午,天气愈发热起来了,葛花的淡香里,是两个少年有一搭没一搭的言语——
“对了,囡囡为何总是叫汝‘阿葛’啊?”
“通古哥方才不是说吾像葛花吗?大概囡囡也这么觉得吧。”
六、令沅湘兮无波
虽然早就明白韩非是不会答应随自己一同入秦的,但李斯还是固执地抱着一丝希望向韩非的寝室走去。明明是即将分别的夏夜,明月却不解人情地得又圆又亮。皎皎月光里,李斯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一定要问一问才甘心,就算得到的是韩非拒绝的回答,起码自己也不会留有遗憾了。
谁知这个决心下过于坚定了,以致于李斯想都没想就一脚踹开了韩非的室门。尔后是三个人一起大眼瞪小眼,两个在门内,一个在门外。
“阿国?汝深夜到韩非寝室做什么?”李斯站在门外,深感奇怪地发问。
“汝…不也是……深夜来的吗?”韩非从地上捡起一册已经散开的竹简,反问道:“还险些……踢坏了吾的…室门。汝这是……来做什么?”李斯闻言一怔,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多么失礼,尴尬间仓促回答道:“今夜之后,即将各奔前程,吾是前来探问,汝可愿随吾一同入秦?”
啪——“阿葛!汝休想!吾是不会允许汝只身犯险的!”因了被用力摔在地上的书简发出的声响,也是因了这句话实在太过顺畅,李斯一时之间竟没有反应过来这话是韩非吼出的,所以一时间竟愣了,不过即便如此,李斯还是捕捉到了郑国脸上一闪而过的陌生表情,那是李斯在这两年里从未见过的表情,就好像郑国在害怕失去什么重要的东西一般。
“公子,”郑国蹲下身去捡韩非摔在地上的竹简,淡淡道:“公子过于激动了,都吓到通古哥了。通古哥分明是好心前来探问公子的。”郑国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平稳,就好像李斯刚刚看到的陌生表情只是李斯自己的幻觉一般。
韩非闻言,再看向门外一脸震惊与不解的李斯,脸容上一时懊悔与紧张并存,一时之间,这个一向严肃端方的韩国公子竟是有些不知所措。
静谧的夏夜,皎洁的明月,门外是不解情况的李斯与不解人情的明月,门内是往常的人和反常的事。良久,李斯的质问才伴着仲夏的虫鸣一同响起来。两个声音,却是一个悠且闲,一个急且怕——
“休想瞒着吾!究竟出了何事?!”
秦,有关中之地。本应是沃野千里,却无奈身处崇山之间,内陆之上,缺雨少水。间或大旱,关中遂饥荒不断,饿殍遍野。秦王政新掌国事,虽是十三岁幼王却胸有大志,欲兴修水利,大垦农田,一改关中环境,使关中成为农事基地,国家仓廪,用以支持灭六国统天下的霸业。而韩国与秦国接壤,国事微弱早已难敌秦国,朝野上下只求偏安一隅,苟延残喘,遂顺着秦王政的心思,意欲派出本国一名水工,为秦国兴修关中水利,务必加大规模,耗秦国力,使秦国无暇东顾,以换韩国数年之安。
“有吾在,即便那秦国真如人们盛传是‘虎狼之地’,吾也必护阿国周全!”李斯拍案而起,字字铿锵有力。韩非闻言虽有所动容,然而面上还是有抹不去的担忧之色。
“公子,汝便放心吧!”郑国一边认真地修补着刚刚摔散的书简,一边安慰道:“那秦国广纳各国有才之士为他效力,若是对个个都疑心是否另有所图,又如何能成他霸业呢?况且,吾也并非另有所图,那关中之地吾早就有所勘察,的确时常大旱,饿殍遍野。身为水工,吾也是真心想将那关中之民救上一救。”言及此处,郑国停下手中的修补,认真地看着韩非和李斯,道:“就如同公子拼上性命也要匡扶韩国;就好比通古哥多年苦学只为一展胸中宏图,人各有志,公子又何必强求?”郑国这充满向往的声音,使李斯蓦然想起与郑国初见时的情景。那时的郑国,也是这样认真的表情,也是这样充满向往的声音——
那时他说,“多谢士子美意,在下不过一介布衣,只愿自在逍遥,以造化为师,实在不适合成为学宫士子。”而自己回了他什么?是了,便是一句轻飘飘的“人各有志”。而今郑国真的要以身犯险,求己所求了,李斯却意识到,自己再也无法轻飘飘地道一句“人各有志”了,哪怕是为了安慰自己,却也是不能了。
七、心不同兮媒劳
郑国因为是水工,曾多年四处勘察地势,东奔西跑,腿脚健壮自是正常;自己虽不比郑国一般强健,但好歹也是成年男子,脚力自然也不差;可囡囡一个女子,为何竟能如此健壮?李斯看着跑在自己前面和郑国并行的囡囡,委实深感费解。不对啊,囡囡到底是为何一定要跟着自己和郑国入秦呢?就不怕她家公子遇到危险无人保护?
“汝这小女子,”李斯抬了抬臂弯里的包袱,问道:“究竟是为何一定要跟着吾二人啊?”囡囡束发的绿纱依旧在李斯眼前一晃一晃,这白衣女孩一路上都对自己爱答不理的,现下竟是一句话也不肯同自己多说。倒是郑国回过头来,瞧着李斯有些苍白的脸容,关切道:“通古哥,汝是否又觉体虚?要用些吃食休息一下吗?”
“那倒不必,”李斯快跑几步,赶上了前面的二人,见囡囡依旧只顾急走不搭理自己,暗想她可能是思念韩非太甚,遂一脸戏谑地追问道:“囡囡,汝就这么跟吾二人走了,要是有哪个不开眼的美人抢走公子怎么办?”
谁知李斯的这一番戏谑非但没有使囡囡重回往日的女儿家情状,反而换来了囡囡的怒目而视。这许多年,李斯还是头一次见到这小女孩真正的怒容——瞪大的美目里满是喷薄的怒气,小小的脸容是从未有过的严肃,李斯一时间竟有些怕了。
“一月之内,必须到达韩国!”囡囡只回头吼了这么一句,便又只顾着埋头疾走了。只是,这话并非是吼给自己的,李斯看得真切,囡囡分明是瞪了自己一眼,然后将目光投向了郑国。
从齐国临淄到秦国咸阳,动辄数千里路程,即便李斯与郑国择了最近的路,一路西行途径与秦接壤的韩国,行至咸阳也要一月有余。一月之内到达韩国,虽不是不可能,但时日终归是有些紧张。
为何囡囡要对郑国吼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李斯奇怪地看向郑国,正欲开口询问,却见郑国向自己勾勾手指,应是有话要说。
“通古哥,”郑国压低了声音唤着自己,李斯遂凑了过去,只听郑国轻声道:“公子择了另一条路,意欲途径楚国寻屈子的门生论学,觉得囡囡也不爱这些学术,便打发她与吾二人同行,一则让她长些见识,二则她身手不凡,也能保护吾二人不是?她正为这事记恨着公子,心中又止不住担心公子安危,通古哥万不可再同她开这般玩笑了。”
李斯闻言终于了悟,因囡囡觉得她自己应当记恨韩非,却又在心中忍不住忧心韩非,大抵正懊恼她自己没出息;又听到了这玩笑话,开始害怕真有什么美人同她抢公子,所以更加懊恼她自己是何等没出息;又担心若是把气撒到说了玩笑话的自己身上被自己瞧出端倪,让自己这个“弱不禁风的小子”得了意,所以最后只好把气撒到了无辜的郑国身上。一番分析下来,李斯只觉这世间再难的学问都比不过女子的心境难以领会,而自己连这么难以领会的都领会到了,自己还真是了不起啊!
八、罾何为兮木上
李斯正和郑国一起坐在自己喜欢的树上,一边晒着稷下学宫独有的炽热阳光,一边辩着策论。蓝紫的葛花围绕着自己和郑国,鼻尖萦绕的满是葛花特有的淡香。
郑国一如往常般爽朗地笑着,口中问道:“通古哥,汝是要做葛藤,还是要做葛花呢?”
李斯还未来得及回答,便觉得鼻尖的淡香突然浓郁起来,身边的葛花突然间蓝得妖异,郑国的笑容依旧爽朗如常。
“通古哥方才不是说吾像葛花吗?”
看着郑国熟悉的笑容,李斯伸出手去想拍一拍郑国的肩膀,然而下一瞬,李斯发现自己的手停在了一朵葛花上,郑国不见了,他的笑容亦不见了,身旁的葛花蓦然间尽数凋落,唯有自己手中的那一朵,蓝得透彻,蓝得爽朗。
“通古哥方才不是说吾像葛花吗?”
“阿国?阿国?!——”
李斯挣扎着从榻上坐起来,额头上早已凝了一层冷汗。微冷的夜风吹进室内,终于吹得李斯灵台清明,李斯这才想起自己现下已经身处韩魏交界,再没有稷下学宫那般温热的夜风了。原来是梦啊,李斯擦了擦额头的冷汗,为求心安地往郑国的榻上看了一眼。
却不见郑国,榻上空空,唯有一方月华。
明明只是个梦,李斯却忍不住得后怕,他利索地披上一件单衣,出门去寻郑国。经二十六日的跋涉,他们总算行至韩魏交界,因是两国交界,战事多发,竟是连一家像样的客栈都不曾找到,一行三人只得投宿民家。室外已是月上中天,徐徐凉风中,李斯紧了紧身上的单衣,依稀看到前方一棵大树下有个身影,身量挺拔仿若郑国。担心郑国的李斯暂时松了一口气。
那就是郑国!借着猛然亮起的不知出处的金色光芒,李斯看清楚了郑国严肃的侧脸,那表情使郑国好像又变回了那个少年老成的布衣少年。待李斯按捺着好奇与疑惑看向四周,他终于找到了金色光芒的出处——竟是郑国身旁的那棵大树。
“阿葛,快去吧,”因四下里很安静,温软的声音清楚地传到了李斯耳中,“幸好没有误了一月之期。”温软的声音在李斯听来分外熟悉,李斯紧紧身上的单衣,又向大树的方向靠近了些许。
“多谢大人。”郑国的声音,笑起来是爽朗大气,严肃起来便是少年老成,李斯是再清楚不过的。不过,那个温软的声音应该是囡囡对吧?但如果真是囡囡,阿国为何称她“大人”呢?还有这能发出柔和的金色光芒的大树又是怎么回事呢?再有……
李斯还未将满腹疑问理出头绪,他便不由自主地将自己的疑问统统丢到一边去了,他来不及思考,也不想思考了,因为郑国,阿国,竟在这美丽柔和的金色光芒里,走进了树干!
李斯自认从不是个迷信鬼神之人,但眼前的所见,李斯细数自己多年所学,竟无一能给出解释。
“汝还真是喜欢偷听啊!两年前是,现在还是。”温软的声音,白色的身影,束发的绿纱,李斯猜得不错,是囡囡。
“汝将阿国如何了?”看着郑国消失在树干里,李斯又想到了自己方才的梦,一切的秘密一切的真相自己都可以不追究不知晓,唯有阿国的安危……
“放心,阿葛不会有事的。”囡囡听到李斯并非为了探明真相,而是牵挂郑国安危。遂心下一片慰藉,语气也柔和了不少,金色光芒里,她缓缓道:“吾没有看错人,阿葛也没有,现在,吾可以放心将关于阿葛的一切告知于汝了。不过在这之前——请吧。”
李斯迟疑地接过囡囡递来的小巧匕首,这刀具在柔和的金色光芒下看上去毫无杀伤力,然而锋利的刀刃反射出的亮光轻易撕破了这一假象。李斯疑惑道:“这是……做什么?”
“若吾说,想要阿葛能长久待在汝身边;想要阿葛能毫无顾忌地求己所求,现在需要以汝的腕血浇灌此树,汝会动手吗?”夜风微冷,金光柔和,囡囡的脸容俊美如常。李斯手握匕首,看着刚刚郑国消失的地方,尔后,便是手起刀落,鲜血汩汩洒出,正正浇在大树的根部。
一时之间,金色光芒大盛,囡囡满意地抬头看着面前的大树,待金色光芒逐渐重归柔和,囡囡便扯下一块衣角来为李斯包扎伤口,而李斯因失血过多,面色惨白,早已跌坐在地。囡囡遂在李斯身边坐下,开始为他包扎伤口。
“汝这弱不禁风的小子,还能挺得住吗?”
白色的绢帛缠绕伤口一圈,霎时间纷红如花。
“无妨,即便要晕也要在听完阿国的事之后。”
纷红的绢帛将伤口紧紧勒住,一跳一跳的是压抑的痛感。
“阿葛是这棵黄葛树,这棵黄葛树便是阿葛。树木化出人身不易,需每月月末回归真身,才可保人身无虞。汝方才…不是梦到了吗?”
“汝竟然…可以知道他人的梦?不对!若必须每月回归真身,那在稷下学宫的两年,阿国是如何?……”
那绢帛被囡囡打了一个极丑的结,红色的部分还在渐渐扩大。李斯瞧着那渐渐扩大的红色,若有所思。
“是汝。”
“对,是吾。吾每个月末都会回到学宫,而每次回到学宫必会做糕。那糕,含了阿葛真身上的新生嫩芽,所以,每月食用了糕的阿葛,同样可保无虞。汝不是,每每也随了阿葛一起吃吗?”囡囡言及此,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李斯还在淌血的手腕,续道:“所以汝的血,现已分得黄葛树半生的精华,可以永保阿葛人身无虞,不必再受每月回归真身的烦扰。这也是阿葛在这个月险些误了一月之期处境危险时,汝在梦中有所感应的原因。而现在,阿葛想要兴修水利,救那关中之民,工程之大,外加秦国的监视,自然无法每月回归真身;而吾,现公子离开学宫保护,韩国杀手必再次伺机而动,吾尚要保公子性命,再也无暇每月采芽制糕。思来想去,唯有此法方可两全,所以,便只得劳汝相帮了。”
原来竟是那每月的难吃的糕,李斯仿佛又看到了郑国青紫着脸,目光灼热地看着自己的样子,难道说——
“难道说,阿国每次都求着吾同他一起吃糕,竟是为了在今日取吾的血吗?!”夜风越发冷了,李斯瑟瑟发抖,却并不是因为寒冷,亦不是因为虚弱。李斯攥紧了拳头,因这一用力竟将伤口又生生崩裂了,红色再次点染着早已嫣红的绢帛。难道说,难道说这两载的朝夕相对;两载的相互匡扶;两载的兄弟情义,竟都只是为了今时今日的利用吗?明明身处金色的光芒之中,李斯却觉得身周是一片愈发浓重的黑暗。终于再也支持不住,李斯的意识不听话地陷入了彻底的黑暗。
九、悲莫悲兮生离
郑国未曾想到,当自己终于能永远摆脱真身的时候;当自己终于能和通古哥一起施展抱负的时候,迎接自己的,竟是通古哥的断交书。一如往日的苍劲字体,一如往日的大气文句,字字句句间,却是与往日截然相反的决绝。
“大人,汝不是说,汝自有办法能够令吾永远脱离真身吗……”李斯只知道,郑国的声音,笑起来是爽朗大气;严肃起来是少年老成,而现在,这二者却都不是。压抑的颤抖,害怕的探问,郑国的声音,难过起来是痛苦。
“这便是吾的办法。”
“大人,阿葛感激大人助吾化出人身,更加感激大人两年来采芽制糕之恩,但是大人,汝…害了吾的通古哥。”
“这一点吾并不否认,但是有汝这两年来特意给他的糕和饼,想来他怕是早已分得了汝那真身的半生精华,他的体虚之症早已遂了汝的愿彻底根除,是不会有性命之忧的。”
“阿葛明白…大人自有分寸;但是大人,人心的情义,却是一向没有分寸的……”郑国捧着那一方轻飘飘的断交书,只觉心上是万斤巨石一般沉重的愧疚,结结巴巴的话语不住地颤抖着,若是忽略掉那声音里隐隐的哭腔,竟十分滑稽得与韩非颇有些相似。
“阿葛,若李斯真心相待,便不会疑心汝至此;若汝真心相待,又何必非要独自承担?汝只知道葛花的品格胜过葛藤,却忘记了正是葛藤孕育了葛花。阿葛,若汝真心感激吾的恩情,那就不要忘了,当初吾一心相助的,不是现在畏缩不前的郑国,而是那个发愿以己之全力救黎民于天灾的黄葛树灵。”
嫣红的朝霞里,郑国终于哭出声来,囡囡看着这个因哭泣而双肩颤抖的背影,良久,她终于等到了转过身来的郑国,不,是泪流满面的阿葛,面容坚定的黄葛树灵。
秦王政元年,水工郑国入秦,奉秦王令于关中之地勘察地势,开渠引流,发愿一改关中旧貌,永除天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