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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沉水香

“阿笥,你今天看起来很是烦躁啊!”围着维尼熊围裙的年轻园长,端方英俊的面容和围裙上憨憨的维尼熊形成了强烈的反差萌,正捧着一盆芦荟悉心照料的他,手忙之余也不让口中闲着“是不是又把龙舌错当成芦荟送给暗恋对象啦?”

正用茶壶往口中狂灌茶水的少年条件反射地打了个哆嗦,所以顺理成章地从口中喷出一口竹叶青来,那次自己错把龙舌送给暗恋的女生美容,令后者顶着满脸红疹跑到大学的广播室里将自己骂了个狗血淋头!至今整个学校提起“竹笥”来,都还在用“啊——那个连龙舌和芦荟都分不清的农大智障”来总结陈词,少年将茶壶往檀木桌上一拍,脸上的茶叶都没擦就吼道:“韩飞!你不要哪壶不开提哪壶!”但是看着园长难得露出的开怀笑容,少年瞬间就泄了气,继而委屈道:“本想来你这里发泄一下,你却还取笑我!你都不知道,学校里那帮老头子说我的论文是胡扯!我辛辛苦苦研究了半个学期的项目才写出来的!就被他们的一句话给彻底否决了!真想甩开膀子揍那几个老家伙一顿!”

名为韩飞的年轻园长瞧着这个刚入大学血气方刚的少年,仿佛有什么时候的久远记忆重新破土而出,慢慢地,他敛了面上的难得的笑容,严肃道:”所以呢?你就愤怒至此?不过是一次被否定罢了,竟也值得你如此大动肝火,”园长解下腰上的围裙,将维尼熊好好地叠起来放好,续道:“过来,你这小子今天真的是很需要沉心静气啊!”

哎,自己是不是又说错话了?明明看起来最多只是个25岁的青年;明明年纪轻轻就成为这座花园山庄的园长;明明是他人眼中年轻有为的才俊,却像个闺阁怨妇一样,眉眼里总有挥之不去的忧伤,严肃起来又给人一种难以抵抗的压迫感。刚刚才难得露出一下温柔的笑容,现在却又……“你发什么呆呢!还不快过来!”少年从未踏足的内室里,传来韩飞隐隐含了怒气的声音。少年回过神来,向内室里走去。

还未走到门口,少年便闻到一股浓重的香气,虽然香气十分浓重,但让人闻起来却感到周身轻盈,心下却是一派安定,少年专业知识所致,道:“这是沉香吧,由沉香木萃取而来,愈是上等者愈沉于水,故名‘沉香’。”然而当少年走进内室,看到那一小方燃在水下的沉香木时,他满脸的不敢置信,惊异道:”这、这!虽然叫做‘沉香’,但我还从不知道沉香竟可以燃在水下!”

“先收起你的惊奇,告诉我,闻到这沉香,你有什么感觉?“韩飞推了推高挺鼻梁上的黑边眼镜,问道。

“身体轻飘飘的,很放松,但心却沉甸甸的,很安心。”少年认真描述道。

“这就对了,此香并非普通沉香,并且也不止沉心静气这一个功效,”韩飞解释道,”而且,他还有一个久远的掌故。”

沉香,香料的一种,燃可沉心净神。愈上等者愈沉于水,故名“沉香”。需放置于阴凉处,遇火则焚,香气浓重却不沉重,着实上佳。

一、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天上流云朵朵,街上人烟寂寂。

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们不再关心亲友;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们不再满足于脚下的土地?

明明街上挤满了人,却寂静得不像话。人人都在匆忙行自己的路,永远对身处之地心怀不满。

打破这让若女难以忍受的寂静的,是一个小女孩的哭声,就在若女对面的巷口,萦绕着与寂静格格不入却令若女心神松快的哭声。

若女仔细听辩着那哭声,终于在片刻后准确地向对面的巷口走去。

“小妹,汝怎么了?”

听到这把如空谷琴音般不染尘埃的空灵嗓音,小女孩用力擦了擦模糊的眼睛,欲将来人瞧个清楚,可谁知一用力,牵的脚踝愈发疼痛,于是又开始嘤嘤哭泣道:“阿姐,囡囡脚疼……”

若女感觉到了小女孩微抬起的左脚,遂轻轻握住她的左脚踝,一环淡绿的微芒随着若女的动作将女孩的脚踝盈盈环住,若女温柔问道:“怎样,还痛吗?”

女孩对于这个阿姐能转瞬让疼痛消失的本事十分惊奇,她大睁着水汪汪的眼睛仔细瞧着这个阿姐——只见她周身白衣白裙,如瀑墨发用一根绿纱简简单单的绾着,绿纱的末端还绕住了眼睛。

“咦?阿姐为何用绿纱蒙住眼睛?”

若女一瞬失神,纵然万般不愿,但还是无法自抑地想起那个自己曾倾心救治的盲者。女孩摸了摸她的头发才让她回过神来,她笑说:“阿姐啊,嫌有个人太丑。”

名唤囡囡的女孩拍着小手笑起来,若女亦心下开怀,之前为人世的悲伤就在一个小女孩的笑声中被轻轻放下。

是了,无论如何,世间还尚存赤子之心如斯,有救的。

囡囡说,自她记事起,便是在这巷口独自长大。若女听着囡囡若无其事甚至理所当然的语气,心中有一瞬黯然。然而囡囡还在自顾自地说着,说自己最爱的朋友是小松鼠猫猫,最爱的吃食是小花饼……

可是就在囡囡正兴高采烈地说着小花饼是如何如何好吃的时候,突然便沉默了,若女握握囡囡的手,奇怪地问道:“囡囡,怎的不言语了?”

“阿姐,好像有人一直在盯着我们诶!”

刚刚只顾为囡囡的身世黯然神伤的若女,突然警惕起来。若非自己双目失明,加上刚刚的失神,又怎会大意到连有人跟踪都无所察觉?只是,这次来的,又会是谁呢?

若女佯装无事,牵着囡囡继续前行,却脚下一绊就那么突然地摔在遍是尘埃的地上,囡囡惊叫一声上前相扶,不过,若女还是辩听出身后二十步远的地方,那一声欲前不前的脚步。

呵,早该猜到,他也该来了。

二、就其深矣,方之舟之

流云风轻云淡地从世人头顶飘过,而那个深衣广袖头顶玄冠的男子,亦如流云般风轻云淡地从囡囡身旁“飘”过。囡囡偷偷侧目正欲实施阿姐的吩咐,却在看清男子的侧脸时呆了一瞬。那是怎样的一副脸容——浓眉明目,淡淡的一瞥就足以让人沉溺其中;薄唇轻抿,不经意地开合就尽显其大家风范。秀气却不失大气的脸容,再加上身着深衣广袖,更衬得他肌肤白皙,面如冠玉。如此好看的人,阿姐还嫌弃他丑?囡囡摸了摸自己粗糙的脸颊,难怪阿姐非要自己完成任务才肯收自己为徒,一定也是嫌弃她丑了!

啊对了!任务!囡囡终于从腹诽中回过神来,任务呢任务呢?!囡囡撒开腿跑出去,心里祈祷着不论哪路神仙,请一定保佑她找到那个男子,完成阿姐的任务!

就在已经气喘吁吁的囡囡几欲放弃的时候,这小人儿终于在护城河畔的垂柳下发现了正面朝南方发呆的“任务”。囡囡想了想,便手脚利索地从男子身后摸上了那垂柳。

囡囡用力抓牢树枝,在确认了自己不会摔下树去之后,便仔细地瞧着树下的男子。先前好歹看到了侧脸,这次却只能看到头顶了,囡囡心想自己还真是没福气,好容易见到了一个神仙一般的人物,却还在没看够的时候就不得不暗算他了。不过,这都是为了成为神仙一样的阿姐的徒弟!囡囡下定了决心,然后瞅准了时机,从树上一跃而下,端端地捂住了那男子的眼睛,是了,这就是阿姐交给她的任务——务必赶跑他。可是,囡囡严重怀疑阿姐说的方法,捂一下眼睛就能赶跑一个大男人?

然而,看着躺在地上毫无意识摆明了已经彻底晕过去的男子,囡囡心中对阿姐佩服得五体投地,阿姐真不愧是阿姐啊!囡囡更加坚定了要做若女徒弟的念头。

看看树旁边的护城河,囡囡想起了若女阿姐的另一个方法,阿姐说,不论用哪个方法都要保证他不会再跟来,那么就索性两个方法都用上吧!囡囡想好,便手脚利落地将躺在草地上已经晕厥的男子一滚,径直滚到了护城河里,既然阿姐的方法如此奏效,那么阿姐做的两种方法均不会伤人性命的保证,也一定是真的喽!囡囡拍拍小手,拍落了手上的泥,待会要行拜师礼,她得像阿姐一样整洁才好!

三、总角之宴,言笑晏晏

小儿,汝怎么了?

吾…吾怕黑……呜呜……

不怕,阿姐把双目给汝可好。

有了双目就不怕黑了吗?

是啊。

又是骗人呢阿姐,吾已有了双目百余年,却还是会在突如其来的黑暗中害怕到晕厥啊。

日光筛进河水中,明明灭灭的是七彩的光,像极了沉香第一次睁开双眼,看到的若女如瀑墨发上点缀的七彩孔翎钗。原来她一直在骗自己。明明只是个小小的人儿,却欺负自己一直以来的眼盲,让自己叫她阿姐!

阿姐骗人!啊不!小妹骗人!还骗盲人!

那,汝要怎样才能原谅阿姐呢?

吾要阿姐头上的发钗!

现在想想,若女之所以将发钗爽快地送给自己,是因为她知道盲眼的自己已经戴不好它了吧……

真是欺负人呢阿姐,明明只是个长不大的小女孩儿,却还自作主张地帮自己复明……

潋潋水儿的包裹里,沉香看到了和自己平行的一片变了形的天空。

四、曰归曰归,心亦忧止

云过双目,柳抚镜水,人驻和风。和乐融融的春景里,是彼此冷漠相待的人。只有在身旁吵吵闹闹的囡囡,给了若女一丝人情和温暖。

分花披柳中,若女携着囡囡向一家院落行去,因为收了囡囡这个不省心的徒弟,若女便不可能还日日睡在护城河畔的古柳之上,她找到一处幽静的院落,便暂时把家安在了这里。是的,“暂时”,完成师父所托之后,一定要尽快返回阿鼻地狱。

想到师父,独自行走于尘世月余,被尘世的冷漠刺激到自以为已足够坚强的若女,竟忍不住心中一酸。世人都道“地狱未空,誓不成佛”的地藏菩萨是如何无私伟大,可万千世人中,又能有多少是真心敬佩,更不必说诚心信奉。若女抬首向日,只觉得空空的眼睑下是一片血红的火光,红得仿若初成上神的沉香最后一次回到阿鼻地狱,以己之发燃成的通心之火。那火使尘世间万千生灵的心声响彻阿鼻地狱,一时间真真是群魔乱舞,鬼哭狼嚎——

什么无私什么伟大!一切不过是神仙们对自己的赞颂罢了!

若能拥美人入怀,令万魔朝拜,换了我是地藏菩萨,我也不愿成佛!哈哈哈——

这大话是留给身居高位之人说的!不过是收买人心而已!

地狱是空不了的!地藏是成不了的佛的!这就是装清高的代价!

代价——代价!

已经记不清那时的自己,是怎样一次次跌跌撞撞地朝沉香扑去,执着地想要扑灭空空眼睑下那一片血红的光。唯一清楚地记得的,是师父仍旧温暖沉稳的声音,像滚滚江流,轻易浇灭了那一片血红,将自己眼中的世界,重新带回令人心安的黑暗。

吾仍要说,地狱未空,誓不成佛。

五、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世人都道阿鼻地狱是何等的阴祟可怖,却无人能用双目窥破到人心中去。若女站在昆仑湖畔,身周是满目疮痍。原本勃勃地生长在湖畔的灵芝草,现下已是残叶腐根,遍地焦黑,唯有草尖处有星星点点的血红色,囡囡在若女的要求下强装镇定地细细描述着这昆仑湖畔的惨景,然而一扭身便看到了那一片漆黑粘稠的昆仑湖水,小小的女孩儿终归是没有忍住,低低地尖叫了一声。

若女紧紧地捏住囡囡的手,了然道:“不必说了囡囡,想必不仅是灵芝草惨遭火焚,连同昆仑湖水亦漆黑一片。”囡囡从惊吓中回过神来,惊奇道:“阿姐如何知道?阿姐能看见啦?!”“失了双目百余年,怎能突然复明呢?”若女俯下身来,捏捏囡囡的脸蛋,笑道,“不过,阿姐的师父是知道的,看来人心确然不古,否则又怎会连累人间最澄澈的昆仑湖遭受如此严重的火毒?”

昆仑湖,人世正南,三界中最纯净之水,尘世间最澄澈之地,本为女娲上神引天界活水入人间,欲为世人洗去凡世纠葛,红尘烦恼,更有以昆仑湖水滋养的灵芝草,能解世间百毒,救人性命于危难。然而,万难万难,最是欲壑难填,人心罪恶,人情无暖,即便是灵芝草、昆仑湖,亦难以承受人心火毒,更不必言道解毒了。

若女站在一片即使看不到也想象得出的满目疮痍中,鼻翼间萦绕着的是令人作呕的焦臭。自然是想得出的,若女心中苦笑,百年前人间遭火毒之害,是师父,带着尚未失明的自己,于仿若阿鼻地狱的昆仑湖畔,左手持锡杖,右手结与愿印,献上自己半身修为,为世人解这欲望之火,焚心之毒。也正是那一次,让自己结了孽缘,失了双目,以及一颗心。

师父啊,汝一心渴望普渡的世人,为何在短短百年之后又会犯下同样的错误呢?沉香说的,究竟是对是错?

冷寂的街角,冷寂的人群,好似要将这一方小小的庭院结结实实地冻住,四下的冷寂里,只有小松鼠猫猫在庭院正中的莲池里,那一方生得最端正的莲叶上,嘎嘣嘎嘣地啃着松果。啃着啃着,猫猫一抬头一勾小爪子,沉香忙了然地又抛了一颗松果过去。

“汝这小松鼠,倒是很会选地方啊,”沉香掂了掂手中剩下的松果,笑道,“这方莲叶,定是若女她打坐修习的时候坐的,这种清冽缥缈的灵气,难得汝这个还未修得好处的小松鼠也能分辨得出,看来汝绝非一般小兽。”笑着笑着,沉香将手中剩下的松果一抛,那几颗松果竟顺势齐齐敲到猫猫的小爪子上,原本还在欢快地啃松果的猫猫一个鲤鱼打挺,向池水中跌去,但就在即将接触到池水的那一刹那,一方广袖一挥,堪堪接住了这只贪吃的小松鼠。

“既非一般小兽,自然要用不一般的方法应对。”沉香看着掌中昏睡的小松鼠,喃喃言语道,“若女阿姐,汝会知道,吾一直是对的。”

明明已是春末夏初,囡囡却在这本该钟灵毓秀的昆仑湖畔,感觉到了真真切切的寒意。

囡囡并不明白何为火毒,不过眼前的惨景使这个小女孩清楚得明白,火毒,必然是极不好的东西,她想着若女阿姐所说的“人心不古”,下意识地问道:“阿姐,是人……犯了错吗?”

囡囡的声音将沉思已久的若女唤回神来,她捏捏囡囡的小手,和声道:“是啊,这造化之中的万物都在错着,包括阿姐。”想到自己竟然险些失了定力,几欲质疑对师父的信仰,若女终于明白,百年前师父解火毒之害时说的话:“昆仑湖,纵然再美也不过是一汪水;灵芝草,纵然再珍也不过是一味药。我地藏并非惜物,实乃因万物之心过于珍贵,决不可因少数人的欲望之毒,全数尽毁。”是啊,还有囡囡呢,这个被亲人抛弃却依旧保有赤子之心的女孩儿,她就是拥有这样珍贵的心的人啊。

六、知我者,谓我心忧

夜风习习,小小的一方庭院里,若女一个纵身,端端落身于莲池中那一方生得最是端正的莲叶上,待站定后,她抬手解下绑着双目的那根绿纱,于是原本绾着的头发便毫无束缚的散开来,在夜风中同她身周的莲叶一起摇曳。同莲叶一起的,还有若女雪白的衣袂,举手投足间,若女已在右手结出一方与愿印来。夜风依旧习习,但吹抚着若女头发的气流似乎强劲起来。

囡囡则在莲池旁狠命地抱住不停挣扎的小松鼠猫猫,诧异地安抚着它:“猫猫猫猫,汝这是怎么了?阿姐将锡杖交给汝保管的时候不还很是高兴吗?难道是不愿将锡杖还予阿姐?”但囡囡的安抚显然毫无作用,随着若女手中的与愿印愈加完整,猫猫挣扎得愈是厉害。

夜风真的强劲起来,若女抬起左臂,用左手捏诀指向囡囡怀中的猫猫,纵然失明的双目紧紧地闭着,可她似乎能清楚地找到心中的目标,朱唇轻启,她道了一字:“归”。

猫猫应声而起,从囡囡的怀中飞至半空,它小爪子的封印里渐渐呈出一根锡杖的模样,然而就在这锡杖破封印而出的时候,小松鼠居然用手牢牢地握住了它,没错,用手。

囡囡目瞪口呆地盯着这个由猫猫化成的英俊男子,从他出现的那一刻起,小小的庭院里便荷香不再,鼻翼间萦绕着的竟是浓重的沉香味道。浓重却不沉重的香气,秀气却不失大气的脸容,囡囡心中除了诧异只觉眼熟,这、这不是被自己弄晕之后又推进护城河的“入门任务”吗?!

不等囡囡反应过来,莲叶上的若女突然涌出一口鲜红的血来,赤红堪比那浮于空中的与愿印。“沉香上神,汝竟如此……”若女的话被又一口涌出的鲜血堵了回去,她在莲叶上方无所依凭地摇晃,似乎随时都会晕厥,从空中摔下。荷香不再,沉香绕鼻,夜风依然习习,囡囡知道,阿姐定是强行将灵力逼回,否则便不会口吐鲜血,右手生出的与愿印亦时明时灭。

那男子手握锡杖,在充斥着沉香香气的夜风中用杖尖挽出花来,眼看杖尖直指若女,囡囡不假思索地跳进莲池,四下冷寂中,响起囡囡在水中奔跑的水声,清冽如斯,如鸣佩环。“喂——汝这丑八怪!快走开!不许伤害阿姐!”

沉香瞧着池水中那个将若女护在身后,对自己怒目相向的小女孩,蓦然想起初成上神的自己最后一次重回阿鼻地狱想要带走若女的时候,面对赤红的通心之火,若女对自己怒目相向的模样。不一样的怒容,一样的坚定。思及此,沉香那本生的温柔的眉眼一敛,阿姐,沉香现在就带汝去到那九天之上,再不染纤尘。吾的阿姐,本就应当过着神仙般的生活。

沉香用力攥住锡杖,另一只手则向挡在中间的囡囡重重一挥,一个棕色的不明物体大大方方地扑在囡囡的脸上,冲力之大让囡囡直接仰倒进水中。这是在报复自己捂他眼睛弄晕他的仇吗?囡囡来不及细想,只努力挣扎着摆脱。就在囡囡挣扎着摆脱脸上惊慌失措的小松鼠猫猫时,沉香口中涌出的鲜血同若女手中的与愿印一起,在夜空中绽放,阿姐的与愿印居然,碎了……囡囡坐在水中,仰脸看着这突如其来的一切,阿姐不是说这与愿印能像地藏菩萨的一样解人间火毒的吗?怎能如此轻易就碎了呢?阿姐竟吐血了!?怎的“入门任务”也吐血了?他和阿姐究竟……

沉香收起锡杖,在若女晕厥过去之前抱住了她,浓重却不沉重的沉香香气里,那端端落于碧绿的莲叶之上的,是横抱着素纱白裙女子的深衣广袖公子。囡囡被这唯美的一幕恍得呆了一呆。夜风重归平静,好似若女从未手结与愿印,欲以自己周身灵力解人间火毒一般,但空气中有增无减的沉香香气提醒着囡囡,这一切是不容置疑的真实。

若女染血的朱唇红得触目惊心,沉香抬手擦拭着她唇边的血迹,对自己嘴边不断涌出的鲜血似乎毫不在意。

沉香香气包裹着的奇异温柔里,只能听见小松鼠猫猫控诉沉香的气愤的吱吱声。沉香被这动静引得抬眼起来看向囡囡,方才还在温柔地为若女擦拭血迹的他竟生气道:“若非汝狠命阻拦,阿姐何至于身受内伤、口吐鲜血!”囡囡不服道:“若非是汝这个丑八怪横加阻拦,阿姐怎会如此!”“汝这小儿懂什么!”沉香真正怒道,“汝明不明白,今夜若非是吾横加阻拦!……罢了!汝既对阿姐如此忠心,那便将汝一同带走吧。”浑身湿透的囡囡只来得及看到一方广袖在眼前一挥,之后便好似陷入了一个与沉香香气完全不同的沉重的梦境。那梦境里,只反复听到一把好听的嗓音在说话,字字句句,浸透了沉重的悲伤。

阿姐,沉香现在就带汝去到那九天之上,再不染纤尘。

吾的阿姐,本就应当过着神仙般的生活。

七、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九天上一日,人间里一季。

所以当我从九天上接受封荫再回到人间的时候,初春已是仲夏。无暇欣赏其叶蓁蓁的古柳,无暇顾及风尘仆仆的疲累,我径直往阿姐的小小庭院奔去,想像着阿姐停下踏莲的脚步,端立在莲叶上冲我微笑,口中轻唤,沉香。我一定还能从她缚眼的绿纱下,读出她因我而有的自豪与欣喜。

然而没有,阿姐没有等我。

我独自站在一一风荷举的莲池前,仿佛还能看到阿姐踏莲炼心的样子,那是我第一次睁开双眼就看到的阿姐;亦是自双目失明的自己被阿姐救下,便一直渴望看到的阿姐——翠衫青裙,绿纱缚眼,仲夏微风里,她的衣袂裙边同莲叶一起摇曳,轻移莲步间,她的脚下是一方方碧莲更迭。可笑那时的自己乳臭未干,只觉得阿姐是世上最美的人,却不明白,阿姐是为谁舍去了双眼,沦落到只能踏莲炼心,用“感觉”来“观看”的地步。

阿姐很厉害,厉害到不需要我。

我在换眼之后的第六天醒来,而就在我醒来的那一天,失了双眼的阿姐已能够自如地在一方方莲叶上飞舞。明明是个和自己一样的十三岁孩童;明明是个和自己不一样的女娃,却坚强得不像话。换眼之前,她说,不怕,阿姐把双目给汝可好;换眼之后,她说,无妨,阿姐没有双目一样可以去看。

然而她骗不了我,若非像我一样害怕那浓重到化不开的黑暗,她又怎会舍去自己最爱的翠衫青裙,换上明亮刺眼的白色衣裙?

阿姐的救赎,使我放弃了对人的仇恨,纵然那人觊觎我天生的沉香木仙胎,在我三岁时就挖去我的双眼,将我锁在昆仑湖畔整整十年。我看着小小的若女为了人间而努力的样子,我专心修行,努力炼香,希望自己可以帮到她爱的人间,亦帮到,她。

终于我炼制出沉水香,以己之发,炮制沉香,燃于水下,可沉心净神,同水一般净化万恶千邪。天界震动,召我上九天受封上神。临别时,若女折一枝嫩柳,效仿凡人送别,白衣白裙,在初春的人间里,分外惹眼。

即使若女以绿纱缚眼,我依然能读出她面上的自豪与欣喜。看着她开心的样子;看着她折柳送别,看着她周身白衣白裙在我的视野里越缩越小,我在心里发誓,待我归来,定要为我的若女做一件美丽的翠衫青裙,让她在初春的一派生机里,同嫩柳一般生机勃勃。

然而待我归来,初春不再,阿姐不在。对阿姐来说,自己同她、同她师父要普渡的“世人”,是否一般无二?

——原是我忘记了——

九天上一日,人间里一季。

八、淇水汤汤,渐车帷裳

模模糊糊醒过来的时候,囡囡感觉身上很暖,暖烘烘的舒适使自己觉得好像要飘起来。然而彻底让囡囡清醒过来的,竟还是梦里那把好听的嗓音,这嗓音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话。与梦中不同的,便是不再浸着沉重的悲伤,而是携了一丝淡淡的沉香香气,从镂花的楠木门外模糊地传来。

囡囡这时才发现身处之地并非若女阿姐的那方小小庭院,如此精细的镂花木门,刻有铭文的博山炉,还有自己身下的这方美人榻,这、这难不成是城中最好的客栈!?

“无知小儿!”囡囡“最好的客栈”一语刚落,便遭到了绝对的否定,“此处乃是沉香上神的‘若宇’!凡间一处小小客栈怎能与之相提并论!”囡囡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然而环顾四周却不见人影,囡囡有些害怕道:“是……是谁在说话?”“无知小儿,”同样的声音再次响起,只是这次的声音中好像夹杂了一丝觉得好笑的语气,“吾乃博山炉,沉香上神的专用燃香炉!汝这小儿见识浅薄,不识也属正常——”博山炉特意拖长了声音,以此方好显示自己的来头重大,身份重大。听着这博山炉一口一个“无知小儿”,囡囡十分不爽道:“汝不过一件器物,竟也学得架子十足。若那什么沉香上神当真在乎汝这‘专用燃香炉’,又怎会任由汝‘美玉蒙尘’——?”这倒是真的,这博山炉虽身刻铭文,端庄大气,但却满身灰尘,甚至还有蜘蛛网附着其上……

博山炉明显被噎到了,默了片刻方才挣扎似地说道:“这还不都是因为若女那个小丫头!若是她肯离开阿鼻地狱,早早跟着沉香上神来这九天之上,沉香上神才不会连燃香的兴致都没有!”挣扎完,还不忘掼囡囡一句“好个牙尖嘴利的小儿。”

对了!只顾着跟这不正经的博山炉斗嘴,竟忘了受伤的阿姐还不知如何!囡囡气鼓鼓地踢了博山炉一脚,道:“都怪汝!若是汝那沉香上神敢将阿姐如何,吾一定要砸碎汝这破炉子!”

“这、这怎能怪到吾的头上!”博山炉委屈地申辩道,“小儿只管放心,沉香上神好好爱护若女那丫头还来不及,又怎会害了汝的阿姐呢?”“汝这话是何意?”囡囡不解地问道。“嘿嘿,”博山炉竟得意地笑起来:“论起辈分来,就是若女那丫头都得唤吾一声‘老祖宗’呢!沉香上神和若女丫头之间的事,再没有人能比吾知道得更多了——”

啪——

博山炉意味深长的话音刚落,门外便响起一声清脆的,应当是谁被抽耳光的声音。囡囡露出一种自己的怀疑的被证实的神情,气鼓鼓地又踢了博山炉一脚,然后冲出了镂花木门。

然而那个面颊上堪堪印着红肿掌印的,并不是囡囡以为的若女阿姐。“阿姐,吾只是想要吾的阿姐过得好一点,吾究竟做错了什么!”博山炉无比仰慕的沉香上神,正难以置信地,更是委屈地质问着。一时间,囡囡想起那个似乎就在前一刻还在叱咤风云的俊朗男子,深觉要将他和眼前这个好像办错了事被责罚的孩子联系起来,实在有些艰难。“汝毁了人间毁了万物之心!竟还在这里信誓旦旦!”素来白衣白裙的若女,今日竟着了翠衫青裙,同她素来绑着双目的绿纱十分相配,只是这充满生机的颜色并未使她看起来好一些,反而更衬得她苍白虚弱,她攥着打到发痛的手,冲沉香恨恨道:“自汝第一次回到阿鼻地狱,吾便说得清楚!吾不愿成仙成佛,只愿守在师父身边尽吾全力、咳咳……尽吾全力去普渡世人!”若女说到激动处,引出内伤来,又咳嗽不止,于是在气势上不得不弱了几分。囡囡担忧地跑上前去,拽着若女的青纱衣袂,十分努力地撑场面道:“阿姐不必多言!不过对牛弹琴罢了!阿姐我们走!”若女感受着那攥着自己纱衣的微小却不容忽视的力道,心里很温暖,至少囡囡是支持自己的。若女握住囡囡的手,转身欲离去。“阿姐!——吾只是不想汝死啊——”身后传来沉香撕心裂肺的声音,然后,不用若女再问囡囡怎的不再挪步,囡囡甩开若女的手,声音里,隐隐的含了哭腔,若宇缥缈的云雾中,囡囡问道:“阿姐,汝、汝竟会死吗?”

“阿姐,百年了,汝还是这样,什么都不肯告诉爱汝的人。”身后传来了沉香的嗟叹,囡囡没有在意,只是不敢置信地隔着云雾看着她的阿姐,希望从阿姐的神情里看出这只是“入门任务”阻拦她们离去的预谋。然而,什么也没有,看着若女转身离开的背影,看着缥缈云雾里那抹渐行渐远的翠色,囡囡知道,什么也没有了。

九、林有朴樕,野有死鹿

师父,情起何处?

自深深处。

师父,情归何处?

去往往处。

是啊,百年了,自己还是这样,口口声声说要普渡世人,却有了同沉香一样的“情”。师父的话仿佛穿透百年蹉跎,有力地在心上碰撞。那是沉香最后一次回到阿鼻地狱,在通心之火的世人心声里,面对自己撕心裂肺的“为什么”,沉香说:“只是因为我爱你。”

深沉的嗓音,用所听过的凡世的称谓,说着让自己迷惑却心神涤荡的话语。

是什么时候,那个躲在自己的黑暗中哭泣的小儿已经长大;又是什么时候,那个什么也不会的小儿竟学会了自己都不明白的爱?

天高云阔,蓁蓁其叶已见泛黄。凡世已是秋初。

一方已见枯萎之势的莲叶上,若女在努力地聚气凝神,然而四散的意识却无论如何也聚不到一处去,曾无数次想象过的,沉香的脸容沉香的样子就这么充斥在脑海里——儿时被囚于昆仑湖畔没有双目的沉香;初成上神时英姿飒爽的沉香;回到阿鼻地狱坚持要带自己走的沉香;一次次地动摇自己理想的沉香……明明是个面对突然的黑暗只会晕倒的胆小小儿,明明只是需要自己相助的万千生灵之一,但在自己度化的万千生灵里,只有对他,自己倾其所有甚至双目,亦只有他,霸道地要闯进自己的生命,于旖旎春色中宣誓要给自己最好的生活。

灵力像自己四散的意识一般在身体里乱窜,若女满头大汗地强行镇压。就在若女快要支持不住的时候,背后抚上一只温热的手掌,磅礴的灵力连同那手掌的温暖源源不断地钻进若女的身体,四散的意识渐渐聚合,灵力的空洞渐渐填满,如此心安的感觉。

“师父,”若女笃定唤道,“师父,昆仑火毒未解,锡杖亦被人夺去,徒儿有辱使命,怎还能劳烦师父浪费灵力?”

磅礴的灵力依然呈毫无保留之势,只是灵力的主人抬起另一只大掌,一个手刀将若女击晕在怀。磅礴灵力的金色光芒依然温柔地包裹着若女。静谧的庭院里,只听得一个温暖沉稳的声音响起——

徒儿,汝已成功地完成了使命。

十、云谁之思,美孟庸矣

难道就真的这样什么也没有了吗?自己和阿姐之间……囡囡想着那个在冷漠的人群中突然出现,为自己除去疼痛的若女阿姐……不会的!囡囡攥起小拳头,朝着雕花木门跑去。

“喂!”囡囡一脚踹醒了还打着呼噜的博山炉,“先告诉吾若女阿姐和沉香上神的事!那之后汝大可十倍踹回来!”

“汝、汝这小丫头!分明是欺负吾没有脚!”博山炉委屈道,“告诉汝就是了,何至于这样伤炉自尊呢!”

“……”

曲径通幽处。而在若宇的幽处,还有未束发未戴冠的幽人。

囡囡终于找到了博山炉所说的“幽处”——仅置着一席一台的一汪莲池。幽人静坐席,一一风荷举。如此用心,如此了解,这便是,“入门任务”对阿姐的爱吗?

囡囡看着那个端坐于席上的挺拔背影,未束的墨发如瀑般散在席上,像极了于冷漠世人中祛除自己脚踝疼痛,给自己温暖的若女阿姐。是了,或许就是因为如此,两人才这般相配吧。

“这是为若女阿姐准备的吧。”囡囡开口道,心中还藏着未说出口的下半句——就在汝一次次去到阿鼻地狱,欲将阿姐带回两人共同的家的时候。

“必是博山炉那多嘴的家伙说吾在此处吧,”沉香停下手中裁剪着头发的剪刀,了然道,“这的确是为汝那若女阿姐准备的,汝来得正好,将这些香丸给她带去,这些是用吾的头发炮制的,饱含吾的灵力,可将她的内伤治愈。务必要让她服下。”

囡囡看着沉香递来的一个盛满香丸的玉碟,并未伸手去接,小小的女孩儿严肃道:“吾是在说,这莲池,这古柳,”顿了顿,又续道,“这方幽处,是为若女阿姐准备的吧。”

沉香的面上风云变幻,半晌,他说道:“看来博山炉将一切都告知汝了,”沉香将手中玉碟放回台上,无奈道,“也罢,汝既已知晓那些前尘往事,便应该知道吾对若女阿姐没有恶意,之前的跟踪是,之后的夏夜相阻也是,现在的香丸更是,还望汝能将这些带给她,保她无虞。”囡囡接过玉碟,保证道:“吾当然会将这些带给阿姐,只是沉香上神,吾想知道,汝不将锡杖归还,难道是打算做阿姐未做完的事吗?”

好似没有听到囡囡的问题一般,沉香答非所问道:“吾还要拜托汝这小丫头给她带去另一样东西。”

浓重却不沉重的沉香香气里,在这方一一风荷举的幽处,满是格格不入的无奈与压抑。

十一、式微式微,胡不归

自杀之人,不惜己命,有违天道,是为大恶。故死后押送阿鼻地狱,不得转生。

难道,为今之计,竟只有自杀才能见到阿姐吗?

囡囡孤身一人站在小小的庭院中,面前除却缤纷的落英便只有手脚并用、上蹿下跳,努力给自己讲述事情经过的小松鼠猫猫。囡囡从未像现在这般,殷切得希望自己不懂得猫猫的话。阿姐若真的是被地藏菩萨带回阿鼻地狱去了,那自己岂非只有自杀才能再见到阿姐?!

沉香上神托付给自己的香丸和七彩孔玲钗还没有交给阿姐,人间火毒愈发危重,沉香上神又强占锡杖欲牺牲自己,……阿姐,汝怎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回阿鼻地狱去呢?

猫猫,对不住了,汝只能自寻生路了。

阿姐,阿姐汝在哪儿,汝在哪儿啊?

原来只剩下灵魂的人是如此轻盈,如此轻松,但是这却依然无法让囡囡了无牵挂,身处阿鼻地狱的囡囡,心中仍然惦记着要找到阿姐,完成沉香上神所托。阿姐,汝如此神通,难道察觉不到囡囡来了吗?难道察觉不到沉香上神正打算做的事吗?

“汝这小儿,竟能舍身就死,忠人所托。且事情已经走向正轨,人间火毒将解,吾便成全了汝吧。”幽暗的阿鼻地狱,随着这个温暖沉稳的声音响起,竟亮起了璀璨的佛光,待佛光散去,轻飘飘的囡囡看到了半躺在一方小榻上的若女阿姐。

走近一看,竟是淑女半躺,珠泪纷纷。

若女阿姐,曾说自己失去双目百余年的若女阿姐,竟不再绿纱缚眼,宛转双目,带雨梨花。温柔的眉眼,囡囡看着分外熟悉。

“是师父,囡囡,竟是师父害了他!不!是吾!是吾害了他!是吾害了他啊!”大声哭诉着想要抱住自己的小徒儿以寻求安慰的若女,却在看到双手穿过囡囡的身体时怔住了,重归幽暗的阿鼻地狱,戛然而止的哭诉声,一切都在宣告着沉重的悲伤。“囡囡,汝这丫头,是如何、究竟是如何来到这里的?!”若女颤抖欲绝的声音,让囡囡几欲拿不稳沉香的香丸和发钗。

十二、日居月诸,胡迭而微

其实当我第一次去到阿鼻地狱寻找阿姐,见到传说中大爱无疆的地藏菩萨,我便知道他就是觊觎我沉香木仙胎,挖去我双眼,将我囚于昆仑湖畔整整十年的人。“汝早就知道了吧,博山炉?毕竟吾的双目,是在汝的肚子里燃烧成灰的啊。”

沉香站在本该钟灵毓秀的昆仑湖畔,面对那一片漆黑的昆仑湖水,跟手中焕然一新的博山炉说着话:“囡囡那小丫头,着实很喜欢汝呢!瞧瞧汝现在多干净啊!简直又有了百年前燃我双目,缓人间火毒的英姿了呢!”

“切——那小丫头还不是因为老欺负吾心里过不去!”博山炉不以为然,却又话锋一转道,“沉香上神,今时不同往日,汝已是上神,更是由逐日夸父的汗水所凝结而成的沉香木仙胎,汝大可弃人间于不顾,永世逍遥。”

沈香莞尔一笑,却不见温柔的眉眼,只见双眼上缚的两指宽的绿纱。他那秀气却不失大气的脸容,在沉香香气愈来愈浓重的空气中变得有些模糊。博山炉笑道:“上神果然还是作此决定啊!那么若女那丫头呢?上神不管了吗?上神应当知道,那丫头也深深地爱着上神吧。”

沉香那正在凝聚灵力结出与愿印的右手毫无停顿,待与愿印赤红的光芒闪烁开来,他又张开左手召出锡杖,眨眼间,锡杖一挥,已将博山炉腾于半空,博山炉金光万丈,肃穆非常,像极了地藏菩萨的佛光,然而博山炉却成功破坏了这个壮观肃穆的气氛,大呼小叫的声音好像是沉香要牺牲掉它似的——“

喂——吾虽原是地藏菩萨的燃香炉,但这丝毫不妨碍吾二人的兄弟之情吧!汝快说打算让若女怎么办呀!不然吾是不会配合汝的!现在这昆仑湖水多恶心啊!吾才不要被扔在水底呢!”

“她是不会继续爱吾的,她会忘了吾,彻底地忘掉。”沉香轻描淡写说出的话,成功地制止了博山炉在半空中的打滚儿耍赖。

沉香将锡杖杖头猛插入地下,借力飞身空中,而原本在半空中的博山炉则随锡杖杖头一同向下扎去,渐扎入漆黑的昆仑湖水中,与愿印赤红的光芒同博山炉渐隐于水下的金色光芒相互辉映,一时间,焦黑的昆仑湖畔有了色彩。在完全没入水中之前,博山炉若有所悟地说道:“原来是上神的香丸啊。”

与愿印的光芒愈发强盛,一片死寂的昆仑湖畔狂风大作,沉香将与愿印往头顶一抛,那由沉香自己结出的与愿印竟好似将沉香当做敌人一般,以雷霆万钧之势将空中的他向湖水中压去。

永世逍遥吗。地藏菩萨就是知道我不会抛下心爱之人独自逍遥,才会散去结界好让若女救我逃出昆仑湖畔;才会有我和若女在凡世的一季逍遥啊。

沉香木仙胎,换得与心爱之人的一季逍遥,足够了。

地藏菩萨,情归何处?

去往往处。

往处,往处,原来是此意。最终,自己还是自愿地将情送往往处了啊。

与愿印愈发赤红,被打回原身的沉香蜷缩在博山炉里,只等着与愿印完全没入水中,化为那能将上神燃成灰烬的通心之火。

“兄弟,再见了。”

十三、南有乔木,不可休思

百年前,人间火毒肆虐,地藏菩萨为解凡世毒苦,历经劫难方才寻到那由逐日夸父的汗水所凝成的沉香木,可叹那沉香木已有灵性,化身仙胎,托生为人,只等成年渡劫,飞升上神。彼时那沉香木不过三岁稚儿,不愿自我牺牲,只当是来人觊觎自己天生仙胎。地藏菩萨无法,只得挖去小儿双眼,再献上自己半身修为,暂缓火毒发作。

沉香香气可沉心净神,逐日夸父的汗水所凝成的沉香木更有奇效,还可净化万恶千邪。然而若非出自真心,发自大爱,则毫无效用。地藏菩萨深知,若百年后人间火毒发作,沉香木仍学不得大爱,人间,凡世,将有灭顶之灾,无奈之下,地藏菩萨制造契机,将自己唯一的徒儿送到沉香身边,希望懂得大爱的若女能够开导沉香,解人间火毒,救凡世于危难。然而让地藏菩萨没有想到的是,自己的无奈之举,竟成就了一段可歌可泣的爱恋。最终,沉香木还是没有学得大爱,但是他那足以与大爱比肩的爱情,还是解了人间火毒,于危难中救了凡世。

沉香,香料的一种,燃可沉心净神。愈上等者愈沉于水,故名“沉香”。传说逐日夸父有汗水所凝沉香木,可燃于水下,不但可沉心净神,还可如水一般净化万恶千邪。此香上善若水,利万物而不争。唯有用情,犹如飞蛾扑火,直至挫骨扬灰。

韩飞放下手中的茶杯,顺势摘下了脸上的黑边眼镜,他轻揉着自己的太阳穴,很是勉强地遮住了脸容上的疲惫,浓重却不沉重的沉香香气中,他说道:”即便是在自然造化的铁律下,沉香依然坚守着自己爱的方式,并最终以自己的方式获得了造化铁律的认同,这‘沉水香’便是最好的证明。”

早就在沉香香气中沉心静气的少年,深吸了一口气,还沉浸在故事中的他并未注意到年轻园长愈来愈苍白且迷惘的脸容,感觉到坐在自己身旁的园长久无言语,他便接话道:”我懂了韩飞,能够获得他人认同的从不是怨恨、愤怒或暴力,我会坚持自己的!”少年说出了心中所想,似乎突然就放松下来了,见年轻园长还是抚着额头不说话,他料想园长应该还在生他的气,于是服软道,”韩飞你也不用这么严肃嘛!这不过是个故事嘛!好啦!不要生我的气啦!我要回去好好研究自己的论文啦!”少年带着和刚刚来到这花园山庄时截然不同的心情,欢快地向大门走去。当然欢快了——今天原本是来打工的,却能悠闲地听园长讲了半天故事,并且园长也没说什么,那应该是工资照付咯!容我仰天狂笑三声吧!……

”请问,这里是花园山庄‘不离坞’吗?”

”啊——是、是的。”

”多谢。”

不能怪少年走神,实是因为来人那出尘的气质,仿佛不染尘埃的仙者一般,什么时候不离坞有了这样的顾客呢?

“韩非子,吾早就以实相告,若再这样下去,汝只怕无法等到与汝那小书童重逢的一日哦!”来人将脑后紧紧扎着头发的两指宽的绿纱解下,如瀑墨发散落下来竟直至脚踝,“啊——还是讨厌现在人们所谓正常的装束啊!”

韩飞猛地抬起从刚刚就开始愈来愈苍白且迷惘的脸容,讶然道:“汝是何人?吾……又是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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