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凡,这么多年我从未停止过想你妈,也从未停止过找你。
——平林烟如织,多少蓬莱旧事,就隐藏在这凄迷朦胧的烟雾中。你不去想,它也会像隐在你肉里的一根小刺,伴着你每一次的呼吸,生生灼疼着你,提示着你那些血肉模糊的过往。
小凡,你且听我慢慢说我们许家的故事。
你的太祖父,即我的爷爷,不过是小地主。本身也是薄有资产,有八九亩田,他这个人要强,一心想着出人头地,做个大财主,所以十分地肯吃苦。他立下规矩,一年里,除了年初一歇一天,其他的日子,大家都要干活。春耕、夏耘、秋收,冬天了,田里没有什么需要劳作,他就用红薯做了线粉,拿到街上去卖。天黑的早,他也不肯让大家早歇,关着门领着一家人搓草绳。不仅如此,他自己十分节俭,据说一年到头是咸菜打官司。存了钱,就买田。就这样,到我的父亲出生的时候,我们家已经是小康人家,有五六十亩地,有两条半牛,还有一个作坊。
你的爷爷,人长得神气,又天资聪颖,很会念书,曾经考到我们县里的第一名。后来到上海读大学,毕业后到上海银行办事。有了你爷爷寄钱支持,家中田地买的就越发得多。
解放后,我们家的田地和房子都被分了,你爷爷也回到了家,本来本本分分地过着日子也就算了。
62年开始,三年自然灾害开始,大人小孩饿的个个面黄肌瘦。春天,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家家户户的烟囱,陆陆续续地都停了。大家饿极了,就吃柳叶,吃草,很多人都得了浮肿。
后来,连柳叶儿也没有了,人总不肯活活饿死,总会想尽一切办法活下去。有人就想到了粮库,大家商量着说我们现在每家去借一点粮食,到秋后双倍还总该可以的吧。于是家家户户出一个人带着口袋就到粮管所里去抢粮,你爷爷本来不肯,说是犯法的,可是那时又没有几个人识字,几个毛头小伙子把你爷爷一架,说你一定要去,你识文断字,我们全指着你记账呢,不然到秋后说不清。你爷爷当时也是饿的没有办法,家里大小四张嘴,全指望着他,听着别人的游说,也脑子一热,就想着别人都这样我也这样,应该是不会有事的,就也抓条口袋跟着走了。
哄抢国家粮食,性质十分严重。事情一发生,政府马上派人调查,抓了几个为头的。你爷爷本来出身就不好,在这件事里又是充当记账的,理所当然,被定性为反革命分子,群众大会一开,立即执行枪决。可怜他还三十岁不满。
你太公死了独子,十分懊悔,懊悔让他念书,懊悔自己年纪大拖累了儿子,他想不开,竟然自己爬到河边脸蒙在河里自寻了短路。
我们家就只剩我妈和我相依为命,她一个人含辛茹苦地拖扯着唯一的独苗——我。
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我们家又是地主,又有抢劫国家粮食的被枪毙的反革命分子,当然是逃不过批斗的。我们家就我和你奶奶,我十三四,瘦小得像一粒瘪稻,实在太小,造反派就让我妈去批斗。
我妈也就是你奶奶,就天天头上带着尖尖的高帽子,胸口挂着牛鬼蛇神的牌子去游街。还要扫街,我跟在旁边。你奶奶是大家闺秀出身,她这样柔弱的女人,哪里扫的动,可扫不动也要扫,她扫一段就望望我,我就喊声妈,她就含着泪再扫。有时,我们母子要扫到月亮挂到半天才回家。晚上我们母子一起睡觉,我半夜醒来,常常看到我妈一个人脸蒙在枕头里哭。
你奶奶在我十八岁去世,她老人家走的时候,说了一句“我到那边去了,怎么向公公、你爹交代?”她实在放不下我。可是有什么办法?
小凡,我十八岁就一个人,无父无母,无依无靠,如果硬说要有,那么就是两间破房,还有一个地主阶级的狗崽子这个称号。
烟如织二
小凡,如果说我在人生最初的二十几年中,一点没有得到温暖,那也是有失偏颇的。
你的妈妈,素兰,就曾像冬日暖阳一样温暖过我。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我和她,自小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嗯,你说的对,素兰长得好看又善良。你的头发,黑的发蓝,你妈妈的头发,也是这样,就像阳光下乌鸦的翅膀,乌黑光亮。尖尖的瓜子脸,雪白的皮肤,大眼睛,最难得的是人还十分文静。
我爸死的早,我妈一个寡妇拖扯我不容易,我们家常常是有一顿没一顿的。小时候上学,我从来都是空着肚皮去的。你妈总在村口的路上等我,两个人会合了,你妈妈总是不声不响地从书包里拿一个山芋给我,看我吃了,再走。我那时候也真是傻,也从来没有问问她她吃过了没有。
一涵,你说小凡也是个捕鱼捉虾的能手?这恐怕是继承了她妈的本事。小凡,你外公是个捕鱼捉虾的高手,她们家一年到头鱼总是有的吃的。我们上学,走在半路,她总会把饭盒里的鱼虾分点给我。我吃过他们家的大鲤鱼、螃蟹、甲鱼……只要她有的吃,我总也能分一杯羹。大概是近墨者黑的缘故,小凡你妈见得多了,她也会捉鱼。春天的时候,大人要忙着干活,她就带我去埠头边,两个人在杨树洞里摸鳜鱼。夏天,下河摸鲫鱼,有回她摸到一个半斤多的,给我带回家了……
文化大革命了,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地主的儿子当然不是好东西。在学校里,我受尽了欺负,放了学,我和其他的狗崽子们一块儿扫地,你妈总是等我,刘大牛他们那些革命小将不许,你妈就说两个人回家要经过一片荒坟,她害怕,要让地主阶级的狗崽子冲锋陷阵。我们家往北,刘大牛家往南,他没办法送,只能狠狠揪住我耳朵教训我好好护送。
我一边答应,一边帮素兰背着书包,两个人高高兴兴回家。
素兰和我都长大了,我们心心相印,可是我们之间,就像牛郎和织女,隔着王母娘娘玉簪划出的银河,怎么有一点可能?我是地主成分,他们家是贫下中农,真正的根正苗红;再说,就算出去阶级成分不算,我又有什么?所以,我从不恨素兰的父母。
刘大牛来提亲来了,他父亲是大队书记,素兰的父母当然是满口答应。
素兰当然不肯,不肯,她的父亲就把她锁家里,不许她出来。
我这辈子到死恐怕也不会忘记,她父母和兄弟出去吃喜酒,要到晚上回来。我翻墙去看她,她看见了我,两眼泪汪汪的,抱着我说她心里只有我,她就喜欢我。
我反过来抱住她,说咱们两个一块儿逃走。可是她又不能,她还有父母兄弟,她走了,她的父母兄弟怎么办。
我们两个,小凡,那时真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除了相对而哭,是一无办法。
两个人哭了一阵,你妈忽然抱着我,说既然不可能在一起,我一定要给你,她把她的第一次给了我。
远远地传来她父母说话的声音,你妈推开我说,你今夜就逃走吧,刘大牛知道我喜欢你,恨你入骨,扬言说要收拾你,这个地方,你呆下去,恐怕他们要整死你的。
小凡,这是你妈的头发,是她在我临走的时候,剪下来给我的。
小凡,你不知道,我走的时候,你妈抱着我哭着说我等你来接我……
烟如织三
小凡,我听了你妈的话,连夜就逃走。
我一个人,家徒四壁,没有什么可依恋的。
我决定偷渡香港,因为香港那边有我的表舅。
我到了香港,找到了表舅,我有了容身之地。
我知道,我要找回素兰,我就要比别人付出更多的努力。为此,我从不敢懈怠,初到香港,我连那里的广东话也听不懂,更不用说英语了,我就拿本本子,一个字一个字地记下来,晚上一个人偷偷地练。
表舅家开餐饮的,我在他那儿,从不敢以外甥自居,我比他的其他员工都肯吃苦,拣菜、洗碗、扫地、擦玻璃冲厕所,每一样我都认认真真、一丝不苟地去做,因为我知道,我要出人头地。坚持不下的时候,我就把素兰的头发拿出来看,想起她对我的好,想起她泪眼汪汪的模样,也想到她等我去接她的话,这样再多的苦我也就能吃了。
我在表舅家做了将近十年,表舅看我每一样都拿得起了,他就叫我出去自立,我就出去开了第一家店。但是,我开店并不顺利,只能勉强混个温饱。
后来,大陆改革开放了,看到很多人涌到深圳赚的盆满钵溢,我也就跟着去了,在那里继续我的老行当,也在那里,掘到了我人生的第一桶金。那时大陆物资奇缺,钱特别好赚,我肯吃苦,又有点钱,就和别人合资着做了很多行当,每一个行当都给我带来不菲的收入。
有了钱,我就越加想念素兰,我要把素兰接出来。可是,我回到阔别二十多年的家乡,看到的是什么?
小凡,我们家的房子,还只剩了两堵墙头,残砖断瓦的废墟里,一颗柳树已经长得合抱粗了,秋风萧瑟,衰柳参差舞。我站在家门口,想起我娘我爹,不由得眼泪簌簌而下。
我回乡的第一要务是接素兰,可当我问起素兰的时候,村里人这样回答我,“死了几十年了,坟上的青草不知青了又黄,黄了又青多少回了”,我一下子呆了,我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素兰竟然会死了。我先前只是想着,素兰哪怕她变成老太婆,我还是要她,可是,命运连这点念想都舍不得给我。
我跌跌撞撞跑到素兰的坟前,衰草连天,一个小小的坟包就是你妈的埋骨地。那一刻,我真想把你妈从坟里挖出来,问问她为什么肯一个人先走,让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个世上受罪?
我从坟上回来,村里人告诉了我当年事:你妈生的是我的骨肉,刘大牛恨之入骨,在你五岁的时候把你扔掉了,你妈回家见不到你,疯了似的找,被刘大牛的妈拿着扫把打的满身是血,起不了床,可她爬着还是要找。刘大牛就告诉她他把你手脚捆着铅丝扔河里去了,你妈觉得活在世上的最后一点念想也没了,就喝了农药到另一个世界找你了。
那时刘大牛因为盗窃罪正坐监狱,我恨他不是人,虐待素兰,虎毒不食子,就算不是自己的孩子,也犯不着要这样残忍对待一个小孩。我就到公安局,去告他故意杀人。刘大牛不承认,说当年他遗弃孩子是有的,他只是领着孩子走到一块荒草地里,把孩子剥了衣服,捆了手脚扔那儿就走了,死不死可不一定。但是,隔了这么多年,刘大牛也记不清他究竟把你带哪儿扔的。
我就想,凡事往好里想,也许天可怜见,你会被人救了;也说不定你自己为了活命,会想尽办法挣脱了呢,总之,我要去找。
刘大牛虽然记不清他究竟把你带哪儿扔的,但我和公安的同志分析,他不可能会走得很远,在这方圆百里内找,总会有蛛丝马迹的。
我就拟定了计划,像拉网似的一个村一个村找年纪大的人问,二十几年前,有没有听说过一个手脚被绑了铅丝的小姑娘扔在荒草地的事。
大海里捞一根针,还知道这根针一定存在,只是不知道它在那个角落;小凡,我找你,我连你生死都不能断定,我一次次失望,有时也想放弃,可想想万一你活着呢,如果你活着,而我不去找,我是猪狗不如,我死后也无法向你妈交代!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去年我在深圳乘公交车,司机不小心轧着了一条狗,肠子都流出来了,但那只狗居然还哀哀叫着站起来往旁边走,满车的人都说这狗活不了;但 有个年轻人大声地反驳,说这狗能活,生命力是无穷的。大家都不相信。这年轻人为了让大家相信,就说他老家有个小姑娘曾经被人用铅丝绑了手脚扔在荒草地里,雨淋日晒好几天,身上溃烂的地方都爬满了蛆,这样她还是没死。我一听,觉得他说得极有可能是你,再一打听,果然是你。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总算知晓了你的信息,总算可以在坟前可以给你妈一个交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