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已经查房完毕,小姑娘的术后情况良好。
“心怡,咱们吃些鸭子汤。”季小凡坐在床畔给心怡喂鸭子汤,沈一涵看了一眼母女两个有说有讲,放心地出去了。
心怡边吃边记挂着弟弟:“妈妈,咱们别这么浪费,心田在家都没有吃。”多乖巧的心怡!
季小凡笑了,拿起勺子又舀了一下,正要说些什么。
门无声无息地被打开了,一个优雅的声音站在门口犹豫地问:“请问,顾心怡是这个病房吗?”
季小凡的手僵在了半空。
心怡的妈妈,自己的嫂子许筱。
许筱拎着水果花篮,后面跟着一个金发碧眼的洋帅哥。
“心怡,妈妈来看你了!”许筱扑向床上的心怡,泪眼婆娑:“孩子,你受苦了!让妈妈好好看看,让妈妈好好看看。”她细长白皙的手颤颤地抚向心怡的脸。
心怡被突如其来的拥抱弄得莫名其妙,她抬头望着那张精致的脸,慢慢地,她的大眼睛里蓄满了晶莹的泪珠。
“心怡,喊妈妈。”季小凡放下手中的碗,拿出纸巾擦了擦手,又准备给心怡擦嘴,小姑娘别过头,一声不吭。
“心怡,不能不懂礼貌。”季小凡轻轻责备。
“她不是我妈妈。”小姑娘呜咽着,眼泪滚滚而下,“她早就不要我了!”
许筱的脸白了,她情不自禁地向后退了一步,定定地看向床上小小的人儿,她的眼神空洞而悲哀,心怡的话仿佛是一把锥子,生生地钻进她的身体,痛得她肝胆欲裂。
“你怎么找到这儿的?”季小凡转移话题。
许筱这才如梦初醒一般,指着站在门口默不作声的洋帅哥:“这是我先生MIKE。”
MIKE友好地伸出手来,满脸笑容,僵硬地卷着舌头:“你豪,我听许筱说起过你。”
“我回去了!”她低声地说“原来你还在那里,一直都没有搬,小凡,何苦呢?”
许筱看了眼病床上的心怡,小丫头还在生气,身子侧着脸朝里:“心怡这是什么病?”
季小凡简单地说:“手术挺成功的。”
一时无语,气氛有些尴尬。季小凡仰头看着点滴,而许筱和MIKE则凝望着床上的心怡。
“季小凡,开门。”是沈一涵略带兴奋的声音,心怡也转过身子,黑漆漆的眼睛看向门口。
“当当当……心怡,看伯伯给你带来了什么好东西?”沈一涵只顾捧着献宝,走到床前才发现病房里多了两个人。
季小凡只能替他们互相介绍,末了,“沈一涵,你帮忙看着心怡的点滴,我送送他们。”
许筱和MIKE两人站起,许筱对着心怡轻声说:“你好好听姑姑的话,好好养病,妈妈过两天来看你。”
“我不要你来看!”心怡咬着牙,气呼呼地说。多倔强的小姑娘啊!
季小凡出去了很长时间才回来。
回来后,也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沈一涵想问,望望心怡却又把到嘴边的话给咽了下去。
好容易等心怡睡着了,季小凡又看了沈一涵好几次,似乎在犹豫,很久,才像下定决心地说:“沈一涵,陪我出去走走。”
沈一涵的心中有股按捺不住的喜悦。他觉着,季小凡肯说“陪我”,似乎应该意味着他在她心中更进了一步。
说是出去走走,可季小凡终究放心不下心怡,两人只是走到走廊的尽头,那儿有一扇椭圆形窗户。隔着窗户看去,参差的楼宇把上海灰蒙蒙的天空分割的支离破碎。
“你嫂子和她老公来不会就只是来看看心怡那么简单吧?”沈一涵站在季小凡身后问。
季小凡的瘦弱肩膀明显颤动了一下,这两天,她明显地瘦了下去,肩胛骨都突出了。
“沈一涵,你还真神!”她转过身来,脸上挂着凄楚的笑,就像瑟瑟秋风中开错季节的小花,眼里兀自泪光点点,“没错,她就是问我要心怡来着。”
“什么?”连沈一涵的声音也情不自禁地高了起来,虽然他心中早已臆想到了这一结果,可乍一听到,还是不免激动。
“我,我……”她攥住沈一涵的衣袖,“我怎么舍得?”泪水如凌汛的洪水,肆意漫上她的脸。
沈一涵心疼地伸出手揽住她的肩,低低哄劝:“小凡,有话慢慢说,先擦擦眼泪再说。”
她听话地拿出纸巾擦了擦脸,平静了下情绪:“你不知道,那年……”
终于说出当年的事,沈一涵心内叹息。
“那年,我和你……”时隔多年,说起来,她还是禁不住脸红了一下,不过她还是很快地说下去,“早上醒过来发现你睡我身边,我心里又恨又乱,恨你明知道我心里只有我哥,你还乘人之危;心里乱,看着你像孩子一样熟睡的容颜,想着你待我曾经那么好,真要去公安局告你,也舍不得……”
“你就一声不吭走了……”沈一涵心里头感动,这丫头心善。
季小凡点了点头,“我就回家,却发现家里面兵荒马乱一片,我嫂子病在床上,心怡小丫头痢疾,看了两个多月都没看好,瘦的只剩皮包骨头,小脸蜡黄一片。我看情况不妙,就赶紧抱了心怡往大城市去看,奔波了一个多月,找了一位老中医,用他的祖传秘方治好了心怡。”
简单的话,沈一涵却感觉得到这中间季小凡的千里奔波,忧心如焚。
“等到治好了心怡,我悬在半空的心才放下来,却发现我怀孕了,我把事情的前因后果都告诉了我哥,我哥就问我心里怎么想,我说我也不知道,反正我也不想嫁人,我哥也没什么办法,就说你自己想好了,先把孩子打掉了再说。”
尽管自己的心田好好地由母亲带着,但听到这儿,沈一涵的心还是漏跳了一拍,自己的孩子,心田,差点儿没有机会来到这世上。
“可是到医院一查,我的体质还不能流产。”季小凡继续叙说着。
“为什么?“沈一涵情不自禁地傻傻追问,他从不知晓女人还有这么多意外。
“流了以后就永远也不能再有孩子。”她淡淡地解释,“我哥不肯,他说我一辈子长着,不能流,那就把孩子生出来送人。”
他的心田还真是命运多舛,沈一涵心里想着。
“心田生下来,又白又胖,一双眼睛乌溜溜,又黑又亮,逮着谁就朝着谁笑,很是可爱。我哥也有些舍不得,但是没办法,长痛不如短痛,还是赶紧送人。”
季小凡娓娓地谈着,柔和的风穿过窗户,抚着她耳边的碎发,仿佛在帮她翻检着青春的书页。
“那天早上,天不亮,我给心田喂了最后一次奶,然后一闭眼,把心田抱给了我哥,然后我就钻在被窝里哭,把被子都哭湿了。慢慢我就想到了,我不能把心田送掉,我自己就是不幸,为什么我的儿子还要再重蹈覆辙?我一定得把他带在我身边,再苦再累我也得把他养活。”沈一涵扶着季小凡的肩的手在微微颤抖。
“我想明白了这节,连鞋都没穿,赤着脚就跑出去了,一边哭,跑了两里路,就看见我哥抱着孩子往回走,我一把抢了过来,又哭又笑,跟我哥说我不送了,我养着。我哥说你说送,我也不会送,我也想明白了。咱吃过了寄人篱下、仰人鼻息的苦,难不成还要自己的亲骨肉再受这样的一遍罪?我哥哥又说,回来时我就想好了,你还年轻,将来总要嫁人的,孩子跟你人家会觉得是个累赘,还说不定再碰到你养父这样的,孩子以后就跟我们,咱们搬了家,谁也不知道。”沈一涵放下抚在季小凡肩头的手,心里充满着对顾澄的感激。
“你哥真是个好人。”
“遇见我哥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季小凡笑了一下,眼泪还兀自噙在眼眶中,“我们一家人就搬家,过起平静的生活,但是这种平静没多久被打破了,那年我嫂子去参加她同学聚会,看到人家都过得风生水起、红红火火,尤其是当年她的一个死敌还嫁了个大老板,我嫂子更失落了,回家后整天挑三拣四,变着法子争吵,我哥也不吭声,什么都往肚里装。后来,我哥被她逼得没法子,听了她的话,也做生意,可我哥太实诚,一上来就被人骗了,钱没赚到,还把自己的钱和我的钱都赔了,我嫂子看这样子,失望透顶,有一天就无声无息地走了。”
“我哥做生意亏本,嫂子又跑了,雪上加霜的事,他又气又急,一下就病了,查出来是肝癌,那段日子真是苦。”她断断续续地说。
沈一涵不用想也知道,一个女人,两个嗷嗷待哺的孩子,一个绝症病人,那日子,是泡在黄连里面,怎一个苦字了得!
“可也挺过来了。”季小凡自嘲地一笑,“眼看着我哥是一天不如一天,我就开始想后事,当年我嫂子也是系花一枚,凭着股勇气跟了我哥,我嫂子家当然是不可能答应,所以两人连结婚证都没有,心田、心怡都没户口,他们以后都要念书、工作,没户口那是一样事情都做不成,我就跟我哥说,我们结婚,结了婚就能解决很多事,我哥不肯,我就跟他磨,到后来他大约也明白了实在是走投无路,就答应了,我们领了结婚证,一个星期后我哥就走了……”
她终于忍不住,掩着面痛哭失声。
沈一涵忍着眼中蕴着的泪,轻轻地拍着季小凡的背,好一阵子,她才似乎缓了点过来,“我哥走的时候,他已经不会说话了,就一直定定地看着两个孩子,一直都没有闭眼,我
一边给他合眼,一边跟他说我这一辈子,会像你照顾我一样尽心尽力地照顾好他们,绝不让他们受丁点委屈。”
沈一涵的眼眶湿润,喉咙里仿佛堵了团棉花,仿佛有千言万语要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现在你全都知道了,我这辈子,只爱我哥,只想兑现我对我哥许的诺言,否则,以后我到九泉之下,我无法向他言说。”
“小凡,这些年你受苦了。但我觉得,每个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权利,何况照顾孩子与你自身的幸福并没有冲突,也不是世上所有的男人都像你继父一样,你看,不还有你哥这样的吗?”沈一涵发自肺腑地说。
季小凡深深地看了他一会儿,没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