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添福一案的复查无声无息,好在假释了。他本人误以为这就是平反,更不知道还有什么国家赔偿,不再申诉。出狱后不敢重操旧业,悄悄地南下打工去了。
杜慷却一天天提心吊胆地过日子,一个星期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悬着的心又渐渐地放下来。一天上午,杜慷特地去审监庭串门,见洪峰在审阅案卷,咧开大嘴嬉笑着说:“老庭长,这么忙啊!”洪峰不予搭理。杜慷凑到他身边俯下身子低声问:“哎,石添福那个案子查出些什么问题,能不能透露一二?”
洪峰抬起头说:“你小子,懂不懂规矩?有问题一定会找你的,还用你来问。”
“好好,不问。你永远是我的好庭长。”杜慷在洪峰肩头拍了两下,嘿嘿一笑,转身走了。
洪峰冲着他的背影说:“小子,悠着点啊!”
杨勋祺的日子很不好过,其心境犹如大海的波涛,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石添福申诉复查案的阴影还没有褪去,安居工程工地又掀起了风波。
工程是市一、二、三建公司中标承建的。康如松天天在工地转,却从未看到哪一家建筑公司的影子,心生疑虑,向杨勋祺汇报。得到的答复是:“我也发现这个问题。后来到几家集体购买商品房的单位打听了一下,同样如此。他们说,现在中小型工程都是打着建筑公司的牌子,由个体老板承包。管他呢,我们只注意抓好质量就行了。”
康如松为了工程质量不出问题,整天待在工地,晚上也跟着工人加班,常常熬到深夜。不懂工程技术就去找内行请教,积累了不少经验,对质量不仅能看出问题,还能讲出个一二三来。一旦发现质量问题就坚决要承建方返工,以致常常与承建老板发生争执。杨勋祺听到反映来工地察看,见到水泥烧坏了,钢筋的品牌或规格与设计图纸不符,红砖未浸透水就砌墙,泥沙含泥量高等问题,不仅不批评承建方,反而对康如松说:“工程人员都是内行,他们认为可以,就不会出问题。”或者说:“我看还可以。过得去就行了,宿舍楼嘛,又不要求优质工程,不要太较真儿。”有时甚至批评康如松“不注意工作方法”“与承建方关系搞得太僵”。康如松憋着一肚子气。以后,他通过多方了解,逐渐掌握了三个承建老板的底细,对招投标的内幕也知道一些,便觉得杨勋祺对工程质量问题的态度是必然的。他把这些情况向祝篁一股脑儿说了出来,也向关系比较好的业主透露了一些。康如松考虑到建筑住宅是百年大计,现在两头受气是小事,将来因工程质量不好对干警造成危害是大事。他不想承担这份责任,几次向杨勋祺提出要辞去集体购房办主任的职务。
工程进度慢、质量不大好以及招标中的一些问题,很快在业主中传开了;就连杨勋祺在工地与柳絮嘻嘻哈哈,眉目传情,也被集体购房办的同志察觉,在干警中流传。大家意见很大,舆论哗然。过去对杨勋祺那种“关心体贴干警”的褒奖语,变成了“为自己谋私利寻找机会”的谴责声。
杨勋祺充耳不闻。安居工程破土动工至今快半年了,他没有召开过一次业主大会,直到土建工程进行到一半,承建老板一齐要求付工程款时,才开个业主委员会,作出决定由委员们分头去收缴购房款。有的业主要求查清有关问题后再缴款,但《业主委员会工作条例》中有一条“业主拖欠购房款,取消其分房资格。”又不敢不缴。大家纷纷向祝篁反映。
祝篁从全院干警的利益着想,找杨勋祺谈话,说:“业主对安居工程有些意见,是不是开个大会,要大家畅所欲言,免得在背后议论。”
“都有些什么议论?”杨勋祺问道。
“主要是工程进度慢,质量不高;另外提出招投标中存在暗箱操作。”祝篁知道杨勋祺是很难接受批评意见的,只试探性地指出这两方面的问题。
杨勋祺“哧”了一声,说:“一季度雨水多影响了进度。这是老天爷的事,岂是人力可为的?质量问题,现在下结论还过早,以后质量监督部门说了算。我们建的是六层宿舍楼,造价低,不能苛求优质工程,只要达到良好就行了。至于招投标,那是公开进行的,绝对经得起检查。”他叹了一口气,“真是好心当作驴肝肺!做人难,做好人更难。早知道那些人对我的一片苦心这样不理解,对我做事为人这样不信任,又何必当初?俗话说,一人难满百人意。开大会满塘蛤蟆叫,各有各的主见,你听得了那么多?”
祝篁见其态度如此恶劣,心里有些不快。看来,对这种死不认错的人必须点其要害,便直言不讳地问:“听说你内弟也是承建老板?”
杨勋祺非常庆幸自己料事如神,防范在先,说:“是啊。一建公司中标后,他就与公司签订了工程承包合同。开始,没向我透露半点信息,直到开工后我在工地碰见他,问及此事才知道。但已经是生米煮成熟饭,他们的合同已经生效,我有什么权力去撕毁他们的合同呢?正因为这一点,我去他的工地很少,尽量避免与他接触;也正因为这一点,几次想找你要求将安居工程移交给沈旆,怕你说我不服从党组安排,一直没有说。今天你既然说到这里,为回避起见,我正式请求党组安排沈旆来抓。”
什么话?分明是想撂担子,推脱责任,哪有这等好事!祝篁将他顶了回去,但语气仍然比较平和,说:“你还是监管到底吧。沈旆半途接手,对情况不了解,又缺乏基建工作经验。你内弟的事,既然木已成舟,也不好去更换老板,在工作中你要注意坚持原则,特别是把好质量关。”
“你这么相信我,我还有什么好推辞的。只是有些同志不理解,为避嫌疑,我建议从现在起,要沈旆也介入,待她熟悉情况后我就退出来。”杨勋祺想退出来是心里话。可以说安居工程一开工,他的利益就已经到手,后悔党组重新分工时没有及时退出来,否则也不会带来这么多麻烦。现在真有点骑虎难下,抓工程质量下不了手,要求严了就要提高建筑成本,减少利润;管理工程的是自己的弟弟、情人、朋友的老兄,都是知情人。批评他们,还认为他是在装腔作势,故意说给外人听的,往往付诸一笑。集体购房办的人不服管,特别是康如松,常常顶牛,三番五次提出辞职。业主意见很大,只想揭开内幕,欲将他赶下台而后快。他是决心要退出来了,但眼下还不行,因为准备工作没有做好。
集体购房办掌握了他不少情况,五人中没有一个心腹,必须换人。为防止业主委员会阻挠他的计划实施,来了个先斩后奏,批准康如松辞职后才开会通报情况。会上他提议刘明哲任集体购房办主任。对购房办两名与康如松一个鼻孔出气的,以他们在工地与工程承包人员打牌、搓麻将为由调离集体购房办——其实,他们打牌、搓麻将也是杨勋祺授意陈日新、柳絮干的好事。杨勋祺另外选了两名老实听话的进来。又在工地召开了业主委员会、集体购房办与三个“老板”的联席会,总结了前段工程建设情况,指出存在的问题,对进度与质量提出新要求。
几天后,市公安局破获了一起重大团伙抢劫案。犯罪嫌疑人十三人,相互纠集,去年十月至今年六月,在城区二十三个公共场所持械抢劫二十多次,抢得现金三万多元和手机、金项链、金戒指、摩托车、照相机等物八十余件。特别是六月份十分猖獗,作案九次,扰得市民提心吊胆,惶恐不安,社会影响极坏。因为是七月十九日破获的,称为“7·19”大案。市委要求从重从快严厉惩处。案子一移送到检察院,中级法院即召开审委会,祝篁点名杨勋祺任审判长,并由他挑选人员组成合议庭,提前介入。杨勋祺趁机向祝篁提出将基建工作移交给沈旆。祝篁不同意,沈旆也不愿意接手,理由仍然是“不了解情况”“缺乏经验”。杨勋祺公开叫板:“谁也不是天生会抓基建的,情况不了解可以问,没有经验可以学。沈副院长主管后勤就应该负责基建,不能架空了。我又没有分身术……”
沈旆从大局考虑,只好承担下来。她接手后,先是召开业主委员会研究如何按时、保质完成安居工程。会上刘明哲提出行政装备处事情多,对基建工作兼管不过来,要求另选集体购房办主任。委员一致要求康如松回购房办任职。康如松见换了领导,欣然同意。接着召开业主大会,广泛听取意见。业主认为,调整抓基建的领导是党组的明智之举,早就应该采取这一措施。一些业主对杨勋祺在安居工程中只顾牟取私利,不抓工程质量的做法提出批评。沈旆引导说:“过去的一些问题暂时不去纠缠,今后希望大家对我的工作多提出批评意见。今天的会议主要是请大家献计献策,如何保证质量,加快进度,将宿舍楼建设好。下面紧紧围绕这个主题发言。”发言方向扭过来了,业主提了一些好的建议,但仍有不少同志要求对工程招投标等问题查个水落石出。沈旆根据大家的建议,对下一步的基建工作发表了意见,其中不乏新举措,如:全体业主对集体购房办实行监督,除了每月或根据工程进度适时召开业主大会汇报工程情况、听取意见外,大家随时都可以提出批评意见;为防止基建中的腐败,请示党组要纪检监察部门介入安居工程……
祝篁对沈旆很支持,说:“安居工程关系到全院干警的长远利益,一定要抓好。纪检部门介入,我看很好,可以提交党组研究一下。招投标问题暂时不调查,主体工程都搞了一半多了,也不能再换老板。”
“杨院长的问题,你最好找他谈谈,不要让他越陷越深。”沈旆说。
祝篁摇摇头,说:“谈过几次了,他非常反感。这好比身上长了个疖子,你去触它一下,很疼,疼得烦躁不安。只能让它化脓穿包,依靠自身的免疫力痊愈。或者动手术,因职能所限,我做不了;请医生,又不到时候,而且这个疖子大多长在颈上,手术也不那么容易。”
杨勋祺摆脱了基建工作,并没有感到轻松,特别是杜慷将业主大会提的意见告诉他之后,时时觉得干警在背后戳他脊梁骨,走路都抬不起头来。幸亏“7·19”大案压在肩上,使他没有精力去多想。那案子不仅案犯多,情节恶劣,更主要的是市委和全市人民关注,必须快审快结,公开公正,办成铁案。这是他主管刑事审判以来第一次担任审判长。他打算开庭时组织全体刑事审判人员观摩,起个示范作用。因此,一定要组织一个整体素质很高的合议庭。不少法官主动请缨,杜慷也在其中。他没有轻易表态。经过一番精心挑选,由审监庭庭长洪峰担任主审人,另外挑了刑一庭审判员林乔木和书记员姜小凤。他们原则性强,办案认真扎实,又擅长刑事审判。杨勋祺还想通过这次共同办案的机会与洪峰加深感情,打听复查石添福一案的内幕。
这天,合议庭收到检察院移送来的案卷,安排在审监庭会议室审阅。晚饭后,祝篁去看他们。刚到门口时还听到里面有嬉笑声,一推开门他们却噤若寒蝉。林乔木夹了一筷子面条往嘴里塞,故意发出“嗦嗦”的响声。姜小凤先是盯着筷子上挑起的两三根面,此时瞟了林乔木一眼,见他那副吃相“扑哧”一笑。
“怎么,就吃方便面?”祝篁问。
洪峰回答:“将就着吧。”
姜小凤接上去说:“还将就着呢。我们在检察院阅案卷,吃了一个星期了。”
林乔木趁机讥讽道:“院长,我建议继续推行上山下乡,而且把政策改一下,将那些蜜罐里泡大的人,特别是千金小姐优先放到贫困山区去锻炼三年。”
姜小凤也不示弱:“院长,我建议办公楼的门窗改进一下,防止蚊虫进入。我们这个严肃庄重的合议庭飞进一只黄蜂,整天嗡嗡叫,冷不防还螫你一口。”
“不是黄蜂吧?是只大蜜蜂!这是大自然的造化,有花就有蜂来采蜜。”林乔木咽下口里的面条,抬起头,嬉皮笑脸地说,“院长,你说是不是?”
林乔木与姜小凤的关系在院里是公开的,人人皆知,如果有房子早就结婚了。祝篁听他们斗嘴很有趣,望着他们发笑。听林乔木发问,收住笑容,说:“你们快要进洞房了还斗嘴啊。要我说,你林乔木就是做得不对嘛。小姜吃不下方便面,你应该关照,去买些点心。”
“如果那样,即使没有房子我也与他结婚了。现在啊,要和他拜拜了。”姜小凤红着脸说。
祝篁的手机响了。一看是家里打来的,应了声:“好,马上回去。”挂了电话,问道:“可以按期开庭吗?”洪峰回答:“没问题。”祝篁接着说:“你们加班不要太晚了。老洪,大家很辛苦,明天与杨院长说一声,晚上加班时通知食堂做夜餐,不要再吃方便面了。”
林乔木即刻说:“院长太关心部下了。您老人家也早点儿休息。”
姜小凤抓住这个机会进行攻击:“拍马屁也拍得太重了点,有点肉麻。”
祝篁已走出门,回头笑笑。
“姐夫,晚上还加班?”李浩见祝篁进门,起身喊道。
“噢。怎么不来吃晚饭?这个时候来,有什么急事?”祝篁问。
没等李浩回答,李瑾接了腔:“他想要你帮助找碗饭吃。”
李浩说在城里给私人搞装修,白天没空来。听说法院宿舍土建工程快完工了,想承包铝合金窗安装。
祝篁担心别人说长论短,感到为难,从陈述工程承包情况入手,企图打消李浩的念头。他说:“工地已经很复杂了,你再这么插上一杠子,以后我很不好说话;再说,法院干部对工程质量要求很高。”
“我是来做事的,我做我的事,他们关系复杂与我无关。质量要求,姐夫可以放心,我们装修公司是很棒的。”李浩很自信地说。
“有什么不好说话的,凭双手吃饭,拿的是劳动报酬,又不是打官司向你求情。再说,你也不管工地,工程质量人家会抓会管,也不关你的事。”李瑾进而埋怨起来,“别人家,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我们厂里原来有个女工,丈夫一提升税务局局长,她就摇身一变成了税务干部。你呢?”
祝篁回想起结婚二十多年来,的确没有利用手中的权力给家人和亲戚谋取任何利益。他常告诫自己:党和人民赋予你权利,也对你寄予厚望,要你忠诚地为人民把职权内的事办好。在法院工作,必须做到依照法律办案,遵循原则办事,防止搞权力交换谋取私利。今天你如果要别人为自己违反原则开后门安排工作,招揽生意;那么明天你就会遵循“礼尚往来”的规则,为别人开后门在法院安插人,或者在办案中“关照关照”。一来二往,你做,我做,他做,大家做,我们的党风还能不败坏吗?多年来他一直坚守这一信念,慎独自律。李浩高中毕业那年,李瑾要他帮忙找工作。祝篁曾因工作关系认识夫夷县委主管党群政法的副书记,而且时有交往,只要打个招呼,李浩进事业单位只是举手之劳,甚至还有可能当公务员,但他却没有这么做。老婆下岗时,他在省高级法院任刑事庭庭长,只要去活动一下,也不是找不到理想的职业,却偏要她租门面开服装店。去年神滩权属纠纷案,李浩找上门来,他也只是一口原则话给予答复。他现在回想起来,虽然感到对不起李瑾姐弟俩,但觉得对得起老百姓,对得起天地良心,无愧无悔,心里安然。这次李浩要求到工地做事,虽然不违反原则,也不需要开后门,拉关系,但这是本院工地,难免不贻人口实;更重要的是,谁又能保证工程承建老板和集体购房办的人,不看重“祝篁的面子”而放松对李浩的要求,降低工程质量?
此时,祝篁见姐弟俩思想不开窍,很不高兴,提高嗓门说:“不要在这里显鼻子显眼的。哪里还找不到事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