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十点,祝篁从市政府开会回来,将杨勋祺叫到自己办公室,问道:“老杨,你的车昨晚怎么去了青龙足浴城?”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份市政府的红头文件,摆到杨勋祺身边:“你看看吧!中级法院榜上有名。”
杨勋祺瞧了眼标题《关于开公车进娱乐场所的情况通报》,暗自庆幸提前采取了对策,心里异常平静,没有再往下看。他故作气愤,一边将沈渊的检讨和辞职报告递给祝篁,一边说:“这是行政装备处老刘刚才交给我的。这个沈渊太没有组织纪律性了!看起来挺老实的,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只怪我平时管理教育不严。”
祝篁看着,气得手发抖脸发青。正要发作,林乔木冒冒失失地闯进来,也不看领导的脸色就脱口而出:“祝院长,哦,杨院长也在这里,正好。我多次向领导请求解决房子,至今没有答复,我租房住要租到什么时候?”
“林乔木,你还有没有规矩?”杨勋祺怒斥道。
“我从这里路过,见门虚掩着就……”
“就进来了,对吗?就不会报告一声?”杨勋祺打断他的话说,“看来你的气还蛮大呢。现在叫喊没房子住了,当初应聘法警时是怎么承诺的?”
“领导批评我接受,但实际问题总要解决嘛。”林乔木脸涨得通红,说,“招聘法警时我是说过房子自己解决,但到法院七年了,现在已经不是合同制法警,而是正式审判员。”
“还是院里的优秀法官呢!”祝篁插话说。
林乔木七年前从武警部队退役被招聘为法警,后来自学法律,拿到本科文凭,考取司法资格,任助理审判员、审判员。至今仍与院里的三个单身汉同租一个套间。前几年,大家热热乎乎的还可以;现在都到了急于成婚的年龄了,带着女朋友出进很不方便,只能跑到野外去谈恋爱。昨晚他与姜小凤约会,为房子的事闹别扭了,今天是带着一肚子气来找领导的。进门后一直与杨勋祺对话,话又来得急,还没有正视祝篁一眼。听到祝篁的声音,才转过头去,见他一脸铁青,吓了一跳。不知道院长这句话是批评他作为优秀法官竟如此无礼,还是讽刺他以优秀法官做资本来向领导讨价还价了,慌乱中只好无可奈何地实话实说:“院长,不是那个意思。与人合租房子实在不方便。我都快三十了,总要结婚生孩子嘛。家在农村,母亲瘫痪在床,没有亲人资助,哪儿有钱去单独租房,更谈不上买房子了。由于没有房子,她提出要与我分手。”
祝篁觉得林乔木说的也是实话。干部福利房取消了,年轻干部工资又不高,即使家庭没有负担,自己再怎么节俭,一年下来最多也不过积蓄万把元钱。目前在双江市买一套七十五平方米的商品房,连装修在内得要二三十万,仅靠那点儿工资谁买得起!用住房公积金贷款,紧巴巴地过日子,也要十多年才能还清,怪不得干部叫苦。他见林乔木可怜巴巴的样子,忍俊不禁,把语气缓和下来,问:“是姜小凤要与你分手吗?你要说服她首先得自己提高认识。你讲的是实际问题。不知道你看过报没有,我们双江市至今还有数十户居民共用一个厕所,五六家共用一个‘走廊厨房’,一家三代六口挤在不足三十平方米的危旧房中;就我们院里来说,像你这样的情况全院还有十几个,有的老干部一家三代挤在五十三平方米的套间内。院里有责任帮助大家解决,不过目前还不行。再克服克服困难吧。至于姜小凤,这次我可以帮你一把,去做好她的工作。”
“现在好多单位都在集资建房,我们也可以搞嘛。”林乔木嘟囔着。
“以后研究吧。但对你来说,远水救不了近火,还是另想办法嘛。”祝篁说。
“院长还有事,别磨了。”杨勋祺把手一挥,说,“走吧!”
“院长,别见怪。”林乔木把头一缩,做了个鬼脸溜了出去。
被林乔木插这么一杠子,祝篁的情绪反倒恢复了常态。他去关了门,对杨勋祺说:“你去把沈渊找来吧。”
“我已经找过了,除了老刘,行政装备处的同志包括驾驶员,都没有见到他。是不是回家了?我马上派人去找找看。”杨勋祺说着起身要走。
“算了。老杨,对这件事我们不能掉以轻心。我想以这个典型引路,全院集中三天时间进行作风纪律整顿,马上召开党组会研究。”
杨勋祺连连点头,爽快地说:“好!我去告诉政治部。”
中级法院大会议室庄严肃穆。党组成员和正副院长端坐在主席台上,上方悬挂着“整饬作风纪律动员大会”十个大字,左右两边的液晶电视屏幕上,分别显示出“法院八条‘高压线’”“法院干部八不准”。
会议由杨勋祺主持。他首先宣读了市政府的通报。接着纪检组长兼监察室主任宣布中级法院《关于沈渊的错误及对其辞退的决定》。
干警的目光不约而同地在会场内搜索沈渊,随之发出“嗡嗡”的议论声。
杨勋祺站起来,大声说:“大家肃静,下面请祝院长作报告。”在杨勋祺的带动下,会场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祝篁站起来伸出双手上下摆动几下,说:“我讲过多次,院里几个人都是天天见面的,开会讲话用不着鼓掌。对沈渊私用公车被辞退,有人可能认为司机公车私用是司空见惯的事,小事一桩。沈渊碰到刀口上,给法院抹了黑,也没有必要这样处理。据我所知,中级法院的司机还没有擅自私用公车的。更重要的的,我们要通过这个现象看到一个原则问题,就是违反制度无小事。院里三令五申不准公车私用,沈渊充耳不闻,我行我素,不给予处罚就会导致制度松散。制度是什么?是一种管理方法,是一种监督形式,具有领导管理和自我约束的合力。制度的生命力就在于执行;如不执行,无异于废弃,抵不上垃圾堆里的一张废纸。废纸可回收利用,而废弃的制度只会败德辱行。因此,将沈渊辞退不是小题大做,而是严明纪律,维护制度。举一反三,检查我们的制度,还有很多方面没有落实。”他走下主席台指着液晶屏幕说,在这里我随便列举八条‘高压线’的几条讲一讲。第一条是‘禁止接受或变相接受当事人请吃、请喝、请钓、请娱乐。’在座的有没有被请的?没有的请举手。”
台下没有不举手的。
祝篁又说:“请有这方面问题的举手。”
台下没有一个举手的。
“举手情况在我意料之中,我是明知故问。”台下一片嬉笑声。祝篁边说边走上主席台,“大家别笑,很正常。说明全院干警都知道接受当事人‘四请’是违反纪律的,不光彩的。不过不举手不等于没有。院里办了食堂,午餐免费,我看饭菜的口味还蛮好。据我观察,就餐人数不到三分之一。每天在外出差的平均不到五分之一吧?就餐的加上出差的只一半多一点儿,还有将近一半的人到哪里去了?我不是说这些人都被当事人请去了,但谁也不敢说没有人被当事人及其亲友、律师请去。个别的不只是本人被请,老婆、孩子也一齐上。八条‘高压线’第二条,‘严禁接受或变相接受当事人的礼品、礼金及象征性低价收款的物品。’我这里只举一个同志们经常看到的现象。有的人长期抽蓝嘴芙蓉王,还有软盒芙蓉王、中华,每天烧一盒至两盒。每月只抽四条蓝嘴芙蓉王,需一千三百多元。月工资不到两千元,自己还要不要吃饭穿衣?老婆、孩子要不要生活?家里的老人要不要赡养?你买不起为什么又有的抽?请同志们帮忙找找答案。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人家请你,给你送礼,是冲着你手中掌握的法律来的。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短。你‘笑纳了’就要出卖法律尊严予以回报。所以我们一直强调,没有高素质的法官就没有公平、公正的司法……”
祝篁讲完后,杨勋祺先是检讨自己对驾驶员管理教育不严,对沈渊违反纪律公车私用负有领导责任,愿意接受组织处分。接着说:“祝院长从三个方面论述了这次整顿作风纪律的重要性……这次整顿的时间安排:动员讨论一天,散会后以庭处室为单位,驾驶班单独组织,联系实际讨论祝院长的报告,提高对整顿重要性的认识;一天半时间对照八条‘高压线’和‘八不准’,逐条检查;半天制定整改措施。我强调一下,讨论和检查中,主要是讲自己近年来的情况,要防止讲远不讲近,讲别人不讲自己。”
驾驶班班长姓敬,是义务兵转业的,也是唯一的干部驾驶员,技术好,责任心强,为人正直厚道,在驾驶员中威望很高。院里要他协助行政装备处管理车辆,他二话没说。三年来把驾驶员管理得规规矩矩,车辆常处于良好状态,每年节省维修费、油料费十四五万元。对院领导的指示从来不打折扣,组织学习讨论从来不走样。有个缺点就是认死理,只要他认准了的九牛二虎之力也拉不回来。正因为如此,这次组织讨论出现了例外。
司机一个个灰头土脸,像霜打蔫的茄子一样没精打采地坐在小会议室。老敬扫视一眼,说:“怎么,都哑巴了?大家挺起胸抬起头来,把里面的问题搞清楚。”他打开今天的双江日报,念完头版头条,接着说:“这上面讲的是,屈市长带队,分三个组,于晚上八点半至十点半对娱乐场所进行检查。沈渊的小车被砸应当在这段时间内。从七点半开始,沈渊与我、小贾、小肖在驾驶班玩扑克,还有小林与法警小王在旁边观阵,一直到十点左右沈渊接到杨院长的电话……”
小贾插话说:“对,对。这里面肯定有问题。”小林说:“沈渊是很讲纪律、守制度的,从来不公车私用,每天都是骑自家的摩托车上下班。小车停在车库里,如果是沈渊开去足浴城的,应从车库开出;昨晚我明明看到他是骑摩托车走的,说明接电话时车已经在青龙足浴城了。”
小会议室里沸腾起来:“杨院长会开车,有驾驶执照。”“沈渊自己有摩托,也用不着开小车去足浴城。”“这个小沈为什么不说清楚就走了呢,让我们也……”
杨勋祺突然推门而进,会议室里即刻噤若寒蝉。
“刚才在门口听你们讨论得很热烈嘛,我一进来怎么就阒寂无声?继续讨论吧。”杨勋祺说。
小贾心直口快,打破沉默:“杨院长,小沈被辞退有点儿冤枉,昨晚……”
“什么?冤枉!证据确凿,有他自己的检讨和辞职报告为证。”杨勋祺已在门口听了一阵,觉得他们的议论对他极为不利,如扩散出去定会追究到他的头上,必须压下去。他打断小贾的话,来了个先发制人,“对沈渊的辞退,是经过党组集体讨论的,党组成员一致同意。难道你还怀疑党组吗?”
小贾直起腰想辩驳几句,被小林用膝盖连撞几下,便把要说的话强行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