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会像卢梭那样创作他的《回忆录》,因为卢梭曾经提到:“我感觉到自己行的善要比做的恶多,所以我将一切都说出来是对的。”托尔斯泰曾经尝试过写他的《回忆录》,不过后来放弃了。笔从他的手中坠下:他不希望将来的人们在阅读时笑话他:
“或许有人会说:被大家吹捧得那么崇高的人竟然这样!他是多么卑怯啊!但我们这些碌碌无为的人,却是上帝安排我们成为这样的人的。”
卢梭从未感受到基督教信仰中美丽纯洁的道德,并且没有像老托尔斯泰那样憨后耿直的谦卑气质。在卢梭身后,即天鹅岛那尊雕像的周围,我们看到的是一位日内瓦的圣皮埃尔和加尔文的罗马。可是在托尔斯泰身上,我们看到的却是朝圣者、无辜者,这些人曾以天真的忏悔和眼泪感动了童年时期的托尔斯泰。
对于世界的斗争,是他同卢梭相通的,他们都加以反对。但还有另一场更加激烈的战斗贯穿着托尔斯泰最后的三十年,那便是他心中两种最强的力量——真理与爱之间的一种崇高战斗。
真理——“这种看透心灵深处的目光”,这双看穿你的内心的锐利的灰色眼睛……他最早的信仰就是真理,因为它是其艺术的王后。
“在我的著作中的女英雄,我全身心地爱恋着。无论过去、现在和将来,她们永远是最美的女主人公,是真理。”[出自《五月的塞瓦斯托波尔》。
真理,当他的兄弟去世后,它就成为大灾难过后浮在海面上的唯一物品[ “真理……我的道德观念中唯一存在的东西,它也是我唯一要完成的事业。”
]。真理就像他生命的顶梁柱,是大海中央的岩石……
但是不久后,对他来说,“残酷的真理”已经不够了。它的位置被爱的力量而取代。可这是他童年时期活泼的泉源,也是“他灵魂的自然境界”[他在喀山读书时写的《日记》中写道:“对于人类而言,爱是灵魂的自然境界,然而这一点却被我们忽略了。”
]。即使在他1880年思想出现错乱时,他都没有放弃真理,并向爱敞开了真理的大门。
爱是“力量的基础”[ 《安娜·卡列尼娜》第二卷中说道:“‘你常说到力量?爱才是力量的基础。’安娜说,‘爱不是随便给予的。’”
],爱是“生存的唯一理由”,当然,还有美。爱是经历了生活磨炼之后的托尔斯泰,是创作了《战争与和平》《致圣教会的信》的作者的精髓。
让爱深入真理,这是他生命旅程中期创作的独有价值,这也是就写实主义而言,他区别于福楼拜的关键所在。福楼拜的特点是尽可能地不去爱自己作品中的人物。因此,不管他有多么伟大,他都缺少光明!仅仅有太阳之光是根本不够的,还必须有心灵之光。托尔斯泰式的写实主义可以体现在每个人的心中,而且,当他用这些人物的目光去观察他们时,即使是最卑劣的人,也能找到喜爱他们的理由,同时使我们清楚地感觉到有一根博爱的纽带将我们与大家紧紧相连。[1889年9月写的信中说道:“艺术家对题材的热爱体现着艺术的心灵。若没有爱,就谈不上是什么艺术品。”
]通过爱,他深入到生命的根源。只是这种博爱的联系很难维持。有时,人生的景况和痛苦是那么的苦涩,就像是对爱的挑战。为了拯救爱,为了拯救信仰,人们迫不得已将它高抬于人世之上,致使它失去与人世的一切接触。而那位能看到真理,并且必须看到它的具有崇高天赋的人,他将怎么办呢?谁又能了解托尔斯泰在最后的岁月中所忍受的痛苦?透过冷峻的目光,他看得到现实的残酷,可是他那激情、狂热的心灵仍然期待爱,证明爱的存在,于是,这两者之间的不一致带给他巨大的痛苦!
我们都体验过这种悲惨的内心争斗。多少次,我们都陷入不忍目睹和痛恨抉择的矛盾之中;多少次,一个艺术家——一个真正的艺术家,一个了解文字之美极其可怕之力量的作家——在他写出某个真理时,沉重的痛苦都会死死地压着他!在当今的谎言之中,在文明的谎言之中,健全而有力的真理,如同生命一般的真理,仿佛我们呼吸的空气一样,必不可少……然而我们发现,竟有那么多的肺部无法忍受这种空气!被文明弄得虚弱或者只因心地善良而虚弱的人无法忍受!我们怎能不考虑这些,就把这种致命的真理毫不客气地投向他们?难道上天,没有一种如托尔斯泰所说的“向爱敞开大门”的真理?——这是什么话?难道我们会同意用安慰性的谎言麻痹人们,就像皮尔·金特[皮尔·金特,易卜生的一部同名戏剧中的人物。
]用他的童话去麻痹他那即将死去的老妈妈吗?……社会永远处在两难的选择:真理,还是爱。对此,常用的解决办法就是将真理与爱一起抛掉。
托尔斯泰自始至终没有背叛过这两种信念中的任何一个。在他创作成熟时期的一些作品中,爱就是真理的火炬。而在他晚年的作品中,爱变成了从上天投射下来的光芒,而且是一种能够照到人生又不扰乱人生的恩惠的光。在《复活》中,我们可以看到这种爱,看到在爱的基础上统治着的真实,但又立于现实之外。托尔斯泰所刻画的那些人物形象,每当他分别观察他们时,每一个都显得既虚弱又平庸,但只要他以抽象的方法去想象,这些人物又会立刻呈现神明般的圣洁了。托尔斯泰在日常生活中也表现得像他在艺术上那样的矛盾,除此之外,还表现得更加残酷。虽然他知道爱要求他做的是什么,但是他总要背道而驰。他并不依照上帝的规定生活,反而依照世俗的规则生活。那么到哪才能找到真正的爱?爱具有各种各样的面孔,而且彼此间还是矛盾着的,你又怎能区别?是家庭之爱还是全人类之爱?……甚至是生命的最后一天,他仍然徘徊于这两者之间。
到哪寻找解决的办法呢?——托尔斯泰没有找到。就让那些高傲的知识分子向他发出鄙夷的评判吧。当然,最终这些人倒是找到了解决办法,真理掌握在了他们手上,他们对此深信不疑。在他们眼中,托尔斯泰是一个脆弱、感伤的人,而且不具备榜样的力量。无疑,他无法成为他们所能依循的榜样:因为他们生命力不强。托尔斯泰不属于这些有虚荣心的精英,他也不属于一切教派——他既不是他所说的“犹太僧侣”,也不是这种或那种信仰的“伪善者”。他是自由基督徒最崇高的典型,他的整个人生都在竭尽所能地向着一种越来越远的理想前进。[在《残酷的取乐》中,托尔斯泰这样写道:“在精神上,一个基督徒不会和别人攀比高低。可是在特殊的时间里,无论是哪一阶层的人,在自我进步的道路上行进得越快,他就越像基督徒。那个法利塞人在道德的路上停下了脚步,这比那些在十字架面前为做错的事情忏悔、祈祷,仍然追求灵魂理想的强盗都不如,更缺少基督徒的意味。”
托尔斯泰不跟思想的特权者说话,他的话只说给普通人听——他是我们的良知。他可以说出普通人的想法,以及我们所担心的内心中看到的东西。对于我们而言,他并非骄傲自大的大师,也不是凭借自己的艺术和才智而高高在上的天才。他是——正如在他的信中所自称的那个,一切名字中最美丽、最贴心的名字——“我们的兄弟”。
1911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