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羞愧得快要死掉了。我有罪,应该受到别人的蔑视……但是,请把我以往的生活同今天的生活对比一下,你们就会看到我已经在尽量依照上帝的法则去生活。而我连必须做的千分之一都没有做到,所以我惶恐不安,可我之所以没能做到,并非是我不情愿,而是因为我不能……请你谴责我吧,但不要谴责我所选择的道路。假如我认得一条能够把我引回家的那条路,而我又像醉汉一般踉踉跄跄地走着,那么,我们能说这条道不好吗?要么就请您给我另外选择一条正确的路,要么就请您搀扶着我走完这条正确的路,正如我准备扶着您走这条路一样。但是请不要奚落我,请不要因我的悲伤而表现得幸灾乐祸,更不要兴奋地大喊:‘大家快来看啊!他说他是要往家走的,却跌进泥潭里去了!’不,不要这样,请不要幸灾乐祸,来帮助我、支持我吧!……帮帮我吧!如果我们全部迷失了方向,那我定会伤心欲绝。可每当我竭尽所能地从对面走过来,每当我堕入歧途时,你们不仅不同情,反而对我指指点点,甚至叫喊着:“快看呀,他和我们一样都跌进泥潭里了!”
当他就要去世时,他反复说:
“我不是圣人,我也从未这样认为。我只是一个任人摆弄的凡夫俗子。有时,我并不会把自己的所想所感全都说出来。之所以不说,并不是不愿意,而是不能。因为经常会夸大其词或者出错、彷徨无着。至于我的行动,那是更糟糕的一部分。我是一个非常怯弱的人,而且身上还有许多恶习;期盼着供奉真理之神,可经常跌跌撞撞。如果大家认为我是一个不可能出错的人,那么我的每一个错误都是谎言或者虚伪。但大家认为我是一个脆弱的人,那么我就会将自己最真实的一面表现出来:一个可怜巴巴却很真诚的人,曾经不断地、真心实意地希望变成一个好人,变成上帝的好仆人。”
就这样,他承受着良心的责备之苦;被他的门徒——力量更强,比他更缺少人情味的一群人的无言责怪抨击;被他脆弱且优柔寡断的矛盾性格撕扯;被对家人及上帝的爱牵绊着——直到有一天,绝望油然而生。或许是因为临死前的一阵狂热旋风把他刮出了门,他开始了四处流浪。他曾投宿到一所修道院,然后又上路,最终病倒在一个不知名的小城里。弥留之际,躺在病榻上的托尔斯泰痛哭流涕,他的泪不是为自己流,而是为这些不幸的人;他哽咽地说道:
“大地上有千百万生灵正在忍受煎熬;但你们为何都在这里照顾一个列夫·托尔斯泰呢?”
1910年11月20日早上六点多,他所提到的“解脱”终于到来了,“死亡,是一种幸福的死亡……”
十九
这场战斗终于结束了,这是他以82年的人生为战场的战斗,所有的生命的力量、一切恶习和道德都加入了这场悲壮而光荣的征战。一切恶习中唯一一个——谎言,是他在隐居过程中不停追踪并打击的。
最初,是令人陶醉的放纵自由,是在电光闪闪的风雨之夜彼此碰撞的情欲——那是爱情与失魂落魄的狂乱,是长久的幻象。接下来就是在高加索、塞瓦斯托波尔的那段动荡不安的岁月……然后,则是新婚燕尔的甜美与温馨。是爱情、艺术和大自然带给他的幸福——《战争与和平》。他充分发挥着自己的天赋,以此照亮着人类的每一个角落,也照亮了对于心灵而言已成为往事的那些斗争场面。他是斗争的主宰,然而对他来说,这些斗争已经不够了。就像埃尔特里亲王一样,他已经将目光转向了奥斯特利茨的广袤天穹。因为那片天空正在吸引他:
“有的人原本长着强壮的羽翼,可因为欲念而打下人间,把翅膀折断了,而我就是一个例子。然后,他们挥动着折断的翅膀,奋力地向上飞,可是又摔落下来。我相信翅膀一定会治愈的。我将飞到更高更远的地方。愿上帝助我!”[出自1879年10月28日的《日记》。
这是托尔斯泰在最惊心动魄的暴风雨时期写下的一番感言,而其《忏悔录》中就有关于这一时期的回忆。曾经,托尔斯泰不止一次将自己的翅膀折断,摔落在地上,但他始终坚持。每次重新飞起时,他都努力地挥动理智和信仰的巨大翅膀翱翔在广阔的天空之中。可是,他始终没有找到他想要的那份宁静。因为天空并非存在于我们之外,它就在我们心中。托尔斯泰在心中掀起了一阵激情的风暴。在这一点上,他与那些放弃红尘的使徒们大不相同:他能够热情地放弃,也能激情地享受他的热情生活。他一直是以恋人般热情地拥抱生命。他“为生命发狂”,“为生命陶醉”。假如没有这份陶醉的话,他将无法存活。他因幸福陶醉,也因不幸陶醉;他为死亡陶醉,也为永生陶醉。[1865年10月的《日记》中写道:“死的念头……”“我喜欢并希望获得永生。”
]他对个人生活的放弃,仅仅是他对永生发出的羡慕、激情的呼声。不,他所达到的平和,他所期盼的心灵平和,并非是死的平和,而是转向无限空间激情澎湃的世界的平和。在他身上,愤怒都是平静的,但这份平静却是炽热的。信仰给予他新的武器,使他可以坚定不移地将精力投入到对现代社会的谎言的战斗之中,更加愤激地发起进攻。他的目标不再局限于几个小说中的典型人物了,而是转向所有偶像,例如宗教、国家、科学、艺术、自由主义、社会主义、民众教育、慈善事业,以及和平主义等……他痛斥它们,向它们发起猛烈的攻势。
从古至今,世界上出现了许多伟大的思想反叛家,例如痛斥堕落的文明的先驱者约翰,以及后期出现的卢梭。卢梭热爱大自然,憎恨当今社会,渴求独立和自由,狂热地崇拜《福音书》和基督教精神,他的种种特征仿佛预告了托尔斯泰的来临。可以说,托尔斯泰的前身就是卢梭,他曾这样说道:“他的一些篇章已经深入我心,使我坚定信念,我也会写出它们来的。”
但是,他们俩之间毕竟存在着极大的区别。托尔斯泰具有更纯粹的基督徒灵魂!在日内瓦人卢梭的《忏悔录》中,有一句十分不谦逊傲慢的话:
“永恒的上帝!时间唯有一个人敢跟你说:我比那个人更好!”
他还向世人发起挑战般地说:
“我大声地、毫无畏惧地宣告:凡认为我不诚实的人,他自己就该被杀掉。”
然而,托尔斯泰常为自己往日生活中的“罪恶”哭啼:
“我感到犹如地狱般的痛苦。我记起了以往的所有怯懦,而那些卑怯的回忆一直纠缠着我,侵害我的生命。人们通常抱憾离开人世以后不能保有回忆。但没有回忆是多么幸福啊!在另一个世界里,我若想起了我在这个世界里所犯下的各种罪恶,那又是何等的痛苦啊!……”[出自1903年1月6日的《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