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缅怀兄弟和父亲,米开朗基罗写了一首痛心疾首的诗,而这首诗也同他其他的作品一样——没有写完。诗句饱含着痛苦与对死亡的憧憬:
“上帝把你从我们的苦难中搭救出去了。请可怜可怜我吧,我是如死一般苟活着的人!……你因死亡而变成了神明,以后,你再不必担心生存与欲念会有何变化了:(写到这里我怎能不妒忌……)带给我们不切实的欢乐与切实的痛苦的命运与时间,是不敢跨进你们的门槛的。任何云彩都无法遮挡你们的光亮,任何人都无法对你们施暴。必须与偶然也休想左右你们。黑夜扑灭不了你们的光华;即使光亮无比白昼也不会增加光华……由于您的死去,亲爱的父亲,您让我学会了死。死亡,并不像人们所想象的那样坏。对于死去的人来说,这一天是人生的末日。但它在神坛前却是开始之日,永恒之日。在那里,仰仗神的恩惠,我希望且相信能够再见到你,如果我的理智可以将我那冰冷的心从污浊的尘世中拉出来的话,如果能像一切道德那样,如果我的理智使在天上的我们增长父子之情的话。”[出自米开朗基罗《诗集》卷58。
人世间已经没有丝毫可以牵绊他、留住他的东西了:艺术、雄心、温情,任何的事物都不能使他依恋。他年已六十,人生的道路即将走完。他孤苦伶仃,对于自己的作品,他抱有怀疑之心。他怀念死亡,渴望最终能躲避“生存与欲念的变化”,“逃脱时间的暴力”,挣脱“必须与偶然”的专制。
“唉!唉!我那飞逝般的日子将我背叛了……因为我太过于期待……随着时间的流逝,我已垂垂老矣。我无力再与身边的死神们共同忏悔,我开始反省……我枉然地哭泣:任何不幸都无法同你失去的时间相比拟……
“唉!唉!回首往事,我没找到哪怕是一天真正属于我的!有的都是虚假的希望与徒劳的欲念。此刻我承认,我被它们羁绊住了。我哭、爱、激动、叹息——因为没有一种致命的情感是我所不了解的,而我却远离了真理……
“唉!唉!我想走出去,但不知去往何方;而且我害怕……假如我没有搞错的话——噢!愿上帝指引我出错吧!——我看见了,主啊,我看见自己因为认识了善而又做了恶所受到的永恒的惩罚。现在的我只剩下期盼了……”(《诗集》49)
一 爱情
此刻,在这颗支离破碎的心中,当所有生机被悉数剥夺后,一个新的生命诞生了,五彩斑斓的春天重新开出了鲜艳的花朵,爱情的火焰也燃烧得更加明亮。而这份爱是不掺杂任何自私和肉欲的成分。这是对坎瓦尼里的美貌所持有的神秘崇拜,这是对维多丽亚·科洛娜虔敬的友情,也是在神明的境域中两颗灵魂的激烈碰撞。这是他对失去父亲的侄子们的一份慈爱,是对孤苦无依的人和弱者的一种怜悯,是神圣的仁慈。
米开朗基罗对托马索·特·坎瓦尼里的爱不是一般思想——无论正直或不正直的——所能理解的,甚至是在文艺复兴晚期的意大利,它都会使一些对此产生难堪的解释或流言蜚语。对此,阿雷蒂诺[阿雷蒂诺,意大利诗人、散文家、剧作家。他的作品以辛辣讽刺著称。
]大加影射、挖苦他们。但是,面对阿雷蒂诺的辱骂——这自然是少不了的,米开朗基罗不以为意。“他们无非是以自己之心度君子之腹罢了。”(米开朗基罗致某人的一封信中语。)
任何灵魂都比不上米开朗基罗那般纯洁。没有谁对爱情的观念能像他那样虔诚。
“我经常会听到米开朗基罗谈论爱情,”克蒂维说,“在场的人无一不说他所说的爱情都是柏拉图式的。就我个人而言,关于爱情,我并不清楚柏拉图都说了什么,但我清楚一点,在同他长久的亲密交往中,我从他嘴里听到的只有最可敬的话语,而且还是那种可以熄灭青年人强烈欲火的言语。”
然而,这种柏拉图式的理想爱情没有丝毫文学气味和冷酷无情:对于米开朗基罗所看到的一切美的东西,他都表现得狂热与沉溺,这种理想与一种思想上的疯狂完全一致,这种疯狂使他成为了一个奴隶——他所追求的美的东西。对此他自己还是很清楚的,于是,他在拒绝朋友杰罗蒂亚的邀请时,这样说道:
“当我看到一个有才气、有思想、为人所不为、言人所不言的人时,我不禁对他产生爱恋,甚至愿意全身付托于他,即使失去自我……你们都是有才华的人,所以我一旦接受了您的邀请,我将失去我的自由;谁都有可能窃去我的一部分,哪怕是那些跳舞的人和古琴手,假如他们在自己的艺术领域中出类拔萃的话,那么我也要听任他们的摆布!这样一来,我非但不能因你们的陪伴而好好休息、增强体力、心情平静,反而会使我的灵魂随风飘摇,无处栖息。长此以往,我甚至不知道自己会死在何处。”[此处见于贾蒂诺著的《对话录》。
如果说他被思想、言语或声音征服了,那么他必然会被肉体的美所征服!
一张漂亮的脸蛋儿,怎样地刺激着我!
世间没有什么事物能带给我如此大的快乐了![出自米开朗基罗《诗集》卷141。
对于这位拥有俊美外形的伟大创造者——也是一位虔诚的笃信者——来说,一个美丽的躯体就是隐藏在肉体“面纱”之下所显现的神圣。如同面对火棘丛林的摩西,只能一个劲儿地颤抖着向它靠近。对他来说,他所崇敬的对象真的如他所说的,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偶像”。他拜倒在它的面前,这是一种伟人心悦诚服的谦卑。对此,高贵的坎瓦尼里无法理解。而美丽的偶像通常长有一颗庸俗可鄙的恶魂——就像怀博·特·勃齐奥那样——这是更加让人不可思议的。但米开朗基罗却对此视而不见……难道他真的对此视而不见吗?——或许是他不愿面对;他只要在自己心中将已勾画好轮廓的偶像塑造完。
米开朗基罗最早的理想爱人——那活生生的梦幻——是1522年左右的吉拉尔多·蓓莉妮安[吉拉尔多·蓓莉妮安是阿雷蒂诺极为猛烈攻击的对象。弗雷曾经刊登了米开朗基罗写给蓓莉妮的几封温柔的信:“当我读你的信时,仿佛自己正和你在一起,这是我唯一的愿望。”信下的署名为“你的如儿子一般的……”他还为蓓莉妮写了很多抒发离别、遗忘之苦的诗。
]。后来,米开朗基罗于1533年又爱上了怀博·特·勃齐奥,1544年又恋上了塞奇诺·德·布拉奇[与其交往一年,米开朗基罗又喜欢上了别人。
]。由此可见,他对坎瓦尼里的友情并不是一心一意的,但这份友情却是长久的,而且达到了一种狂热的程度。从某种意义上说,米开朗基罗的这位朋友不仅拥有美貌,而且其高尚的道德也被米开朗基罗所尊重。万塞里耳曾经提到过:“他对托马索·特·坎瓦尼里的爱几乎超越了他对其他所有人。坎瓦尼里是罗马的一个贵族,年轻且热爱艺术。米开朗基罗曾为他画过一张与真人大小相等的肖像画,这是他画过的唯一特别的肖像,这是因为他厌恶画活人,除非这个人美貌绝伦。”
韦尔奇补充道:“当我在罗马碰到托马索·坎瓦尼里先生时,我发觉他不仅仪表堂堂,风度翩翩,而且,思想敏捷,举止高雅,确实令人喜欢,特别是当你对他更加了解时。”
1532年秋,米开朗基罗在罗马与坎瓦尼里邂逅。他在给米开朗基罗那封激情四射的表白信写回信时,也充满了尊重与尊严:
“来信已收到。这封信对我来说弥足珍贵,因为它实在出乎我的预料。我之所以说‘出乎预料’,是因为我自认没资格收到像您这样伟大的人的来信。而对于别人给予我的称赞,以及我所从事的那些您极其钦佩的工作,我可以诚恳地告诉您,它们根本不值得让您如此伟大的天才——像您这般举世无双的天才——动笔给一个初出茅庐、十分无知的年轻人写信。当然,我相信您的言不由衷。可以说您是艺术的化身,所以您才会对那些献身并热爱艺术的人产生情感,而我正是这群人中的一个,所以您也对我有了感情。而且,就对艺术的热情而言,我丝毫不逊于任何人。我可以答应您,我会好好回报您的这份爱:除了您,我还从未爱过谁,我也不盼望除了您的友情之外的任何友情……如需要我为您效劳请尽管说,我将永远为您效劳。
您忠诚的托马索·特·坎瓦尼里”
米开朗基罗的这位挚友,坎瓦尼里始终保持着这种感动而又谨慎的口吻与之交流。直到米开朗基罗临终时,他都忠诚于他,并为他送终。米开朗基罗一直都很信任坎瓦尼里,而坎瓦尼里也被认为是唯一能影响米开朗基罗的人,最难能可贵的是他始终能够利用这一点来为自己的朋友的幸福与伟大效劳。正因为有他,米开朗基罗决心完成圣彼得大教堂圆顶的木制模型。也因为他的鼓励,使米开朗基罗为我们保存了他为卡皮托勒山[卡皮托勒山,朱庇特神殿的所在地。
]的建筑而绘制的图纸。而且,也是他,在米开朗基罗逝世之后,继承着他亡友的意志监督着工程的实施。
可以说,米开朗基罗对坎瓦尼里的友谊就像爱情般疯狂。他给坎瓦尼里写了许多封热情洋溢、狂热动人的信。他仿佛把头埋在灰堆里在向自己的偶像顶礼膜拜。[对于坎瓦尼里的第一封信,米开朗基罗当天就写好了回信。就这一封信使他最终留下了三份草稿。米开朗基罗在其中一份补充道:“关于一个人献给另一个人的礼物,的确有一个词形容,但为了礼数,我就不在这里提了。”事实上这个词很明显,那就是“爱情”。
]他称他是“一个强有力的天才……一个奇迹……甚至是我们的时代之光”;他恳求坎瓦尼里“不要瞧不起他,因为他真的无法与之相比,无人能与你相提并论”,他希望把自己的现在、未来全都赠予坎瓦尼里;他补充道:
“我实在是无法将我那过去赠予您,以便更长久地为您效劳。对于我来说,这是一种无尽的痛苦,因为未来很短促:我老了……但我相信没有任何东西能毁坏我们的友谊,虽然我有时出言不逊,那是因为我远不如您……我永远不会忘记您的名字,即使我已经将我赖以生存的食粮都忘记。是的,我宁愿忘记毫无乐趣,只是支撑着我的肉体的食粮,也不可能忘记支撑着我的肉体与心灵的您的名字,它使我全身都感到甜蜜,以致我只要想到您,就永远感觉不到痛苦,更不会害怕死亡——我的灵魂被我所交付的那个人所掌控……假如我不得不停止对他的想念,那么我将立刻死去。”
他赠给坎瓦尼里许多精美的礼物:
“其中一个是一张惊人的素描,用红黑色铅笔画的一些绝妙的头像,那是他在教坎瓦尼里学习素描时绘成的。然后,他还为坎瓦尼里画了一幅《被宙斯翅膀举上天空的该尼墨得斯》[该尼墨得斯是希腊神话中,特洛亚王的儿子。得到了宙斯的喜爱,被掠走做了仆人。
]、一幅《鹰叼其心的提提俄斯》[提提俄斯是希腊神话中的巨人,宙斯和瑞亚的儿子。他因强奸勒托而被宙斯投入地狱,忍受鹰啄食他的肝脏的酷刑。
],以及法厄同乘太阳金车[法厄同是希腊神话中太阳神的儿子,有一天,他驾太阳神的驷马金车出去玩,因为不善驾驶,离地球过近,差一点就把地球给毁了。后来被宙斯用雷劈死。
]与酒神节的孩子们一起跌入波河。这些都是最精美、最上乘的作品。”
他还给坎瓦尼里寄过一些十四行诗,有些堪称妙笔生花,但有些则表达得很阴暗,其中有一些诗很快便在文学圈子中流传开来,成为意大利家喻户晓的著名诗篇。还有人说下面这首可谓是“十六世纪意大利最美丽的抒情诗”:
“透过你的慧眼,我看到了一缕温柔的光,那是我失明的眼所无法看到的。您的双脚帮我承受了一个重负,这是我那瘫痪的脚无法承受的。在您的精神的影响下,我感到自己似乎飞上了天。我所有的意志都包含于您的意志之中。我的思想成形于您的心中,我的话语表露在您的喘息之中。孤独时,我就像无光的月亮,只有在太阳的照耀下,才能使人们见到。”[出自米开朗基罗《诗集》卷109,第19。
还有一首诗更加著名,是关于赞颂完美友情题材中,从未出现过的最美的赞歌:
“如果情人之间存在贞洁之爱、崇高的怜悯和同等的命运,如果残酷的命运使双方受到打击,如果两颗心被一种精神和一种意志所统治,如果两个躯体拥有永恒的一颗灵魂,用同一副羽翼将彼此带往天空,如果爱神用一支箭同时射中了两个人的心,如果一个爱着另一个,彼此间不自顾自,如果两个人都将他们的欢乐寄望于共同的憧憬,如果成千上万的爱情都比不过他俩之间的爱与信仰的百分之一,那么一个怨恨的举动会不会将他们的关联永远割裂?”
这种自我遗忘,这种将自己彻底融化在心上人心中的炽热馈赠,并非一直具有宁静与清明。忧伤重新占领上风;而被爱控制的灵魂正在一面呻吟一面挣扎。
“我痛哭,我燃烧,我努力地消耗自己,我的心被苦痛所占据……”
他在写给坎瓦尼里的另一首诗中说道:“你呀,你将我生的欢快夺走了。”
面对这些激情澎湃,热情四射的诗,这个“被爱着的温柔之神”坎瓦尼里能够很好地保持一种友爱平静的冷淡之情。虽然这份有些夸张的友谊令他心中暗自不快。对此,米开朗基罗表示了歉意,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