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洋回了自己的家。这个曾经充满生命、充满热烈又参杂着火药味的家,如今死一般的沉静。她站在这屋里感到那么陌生,甚至没有兴趣触动任何一件东西,以至于每每打开房门时她都是那么迟缓又犹豫。安怡母亲来了几天,高洋都没有去登门拜访,如同面对自己的母亲,她不知如何诉说自己。她想拿起电话,和老人家说句抱歉,却又拨通了安怡。
“你好吗?安怡。”
“还行,还行吧!”安怡也好迟缓,她轻轻叹了一口气,问:“高洋,你呢?近来身体还好吗?”她知道高洋发生了事。
“也还行。我准备去圣路易斯了。”此时她有满腹的心思却说不出头绪,也许就是在这无言的叹惜中彼此相知了。
“一鸣还好吗?”
“应该还好吧!”高洋不知道他是好是坏,此时她也没有心劲去琢磨他,“你们呢?”
安怡苦笑了一下,说:“累呀!精神上轻松不下来。好多时候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静静的时候都觉得害怕。爱不起来,恨不下去,高兴不出来,悲痛不进去。人过得稀里糊涂。真想我们一起打工的时候。现在我好想珍珍呀!可妈妈她……”
“建法过去就好了。”高洋安慰到。
“无所谓了,这对我并不重要,我要的是女儿。”
“别这么说,他也挺难的。拿着老板的钱,也不能修其他系的课。已经学了这么长时间了,不拿个学位也挺可惜的。再给他点时间吧!”高洋劝说到。
安怡没有说话。她知道高洋现在更有她的苦衷。“你也要好好保重自己啊!到了圣路易斯,代我向萨姆问好。高洋,我祝你能幸福。”
“谢谢!”
高洋感谢安怡对她的理解,但她又怎知她的爱是那么的沉重?她又将怎么样接受这爱?一切都在迷茫之中啊!
仁奇走了,老熊和苛月也走了,很快林妈妈他们也要走。一鸣在加利福尼亚找到了一个博士后工作,要等到八月才离开。高洋实在没有意思跟一鸣再抬头不见低头见地死守在一起。趁着特蕾西给她的一个好机会,她也想走了。
高洋想把车留给一鸣,他没有要。他帮高洋换了一部好一点的两开门的小车,母子俩用足够了。高洋带走孩子,一鸣没有任何话可说的,孩子是高洋一手带大的,他不可能把他抢过来。高洋的离婚报告早已经写好,一鸣就是迟迟不在上面签字。高洋没有逼他,只是默默地等待。
有一天,高洋打开信箱,看到了一封一鸣父母从老家来的信。她本来不想打开的,可上面的地址还是从前她给打印的,收件人写的是自己的英文名字。出于好奇,她打开了。信里有几张美人照片,每个照片上编了号,附有详细的介绍。信的最后,有五个大字:“快刀斩乱麻!”
高洋彻底绝望了。她决定第二天就离开。
一鸣知道高洋要走了,临别的晚上,他特意为他们母子做了丰盛的一顿晚餐。他们已经很久没有一起吃饭了。孩子特别高兴,他不知父母之间发生的事。他们俩当着孩子的面也尽量表现的高兴一些。孩子举起杯,跟爸爸、妈妈干杯。
“格雷,妈妈要带你去圣路易斯了。”
“是去找萨姆吗?”格雷问。
“不!妈妈是要去那儿上学。”
“爸爸也去吗?”
高洋摇摇头。一鸣也没有说话。
“爸爸哪时候去呢?”
一鸣亲切地对孩子说:“爸爸要去加利福尼亚工作,爸爸会去看你们的。你要好好听妈妈的话啊!”
孩子点点头,说:“我听话,我已经不让妈妈抱了,我是大男人了。”
说的他们俩都笑了。
一鸣拿出了那瓶放了很久的葡萄酒,他为高洋斟了一杯。
“谢谢!”她面对着他,感到生疏又从未有过的亲切。
“妈妈,这是什么?是喝的吗?”格雷问。在家里他从来没见过,大大的瓶子,里面红红的水。他两只眼睛紧紧盯着它,问:“我可以有一杯吗?”
一鸣看到儿子可爱的样子,笑了。他真的给他倒了一杯,说:“给你,大男人。”
高洋没想到一鸣会这么幽默。再看格雷端起杯子就要大喝了。
“慢点!”他俩异口同声喊道。
“这不是饮料,是葡萄酒。”一鸣说。
“葡萄酒?噢,我知道!”格雷放下酒杯,仰起头来,煞有风度地吟诵到:“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刚吟了两句就停了下来,背不出了,两眼盯着妈妈。
“醉卧沙场……”高洋提醒道。
格雷又自豪地故作神态上:“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一鸣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他没想道儿子会这样出口成章,问:“你懂这是什么意思吗?”
“不用太懂,只要记下就行了。妈妈说的。”
高洋听了,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这话让她觉得好亲切。小的时候,父亲就常常这样说的。她还记得那首词,“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母亲说父亲不教孩子好。父亲眨着一只眼睛对母亲说:“你不是最喜欢这首词吗?”母亲是那样羞涩地垂下眼帘。她不知道这诗词中还有什么隐言?长大后,她觉得父亲是那么风趣,那么富有魅力。
一鸣似乎懂得高洋在想什么。他对格雷亲切地说到:“你的外公很伟大,他懂得很多。他的书房像书店,你想去看看吗?”
“我不想看书店,我想看玩具店。”
“外婆可以带你去玩具店呀!她带你坐长着长辫子的公共车,十分钟就能到北京最大的玩具店。”一鸣说道。
“好呀!好呀!”格雷拍着手,“爸爸哪时候带我去?”
一鸣不讲话了。
高洋疑惑的双眼盯着他,他不知道一鸣讲的是什么意思。
“所里给我来信了,他们正准备上一个项目,问我有没有兴趣回去挑大梁。”
“你回信了?”
“还没有。你觉得呢?”
高洋静静地想了一会儿,叹了一口气,说到:“在这儿给人家卖苦力,回去给自己国家工作。……看你自己的了。条件怎么样?”
“各方面都很优越。”
“有机会回去工作两年也不错,现在国家政策放得那么宽。”
“是呀!机会很难得。”
一鸣对高洋也有着无限的内疚,他明白自己已经很难弥补这些过失。他唯一的希望就是寄托于他们的孩子。高洋似乎也感到一鸣比她心里还要苦,她想是不是自己对他太残酷了呢?可又如何安慰他?此时对他实在已经爱不起来了。
“我开好了一张银行的存款证明,放在卧室里的桌子上,也许你还需要。”高洋想起前些日子的事,对一鸣说。
一鸣摇了摇头:“谢谢!”
“你把字签了吧!邮票我已经贴好了。”高洋轻声地又说道。
一鸣知道是离婚书的事,没有说话。
第二天一早,高洋就要带孩子上路了。一鸣准备了一个大冷箱提上车来。
“给你们准备了一些吃的。路上小心一些,慢点开。”
高洋点点头。一鸣又走到孩子前嘱咐到:“一定要听妈妈的话啊!”
他把孩子放进车里,又一次亲吻了孩子。他朝高洋挥了一下手,放她上路了。
高洋深情地看了他一眼,车就开走了。小车直奔了高速公路,曼哈顿很快便在眼底消失了。高洋突然觉得失去了什么,那么让她揪心。她默默地开呀!开呀!似乎迷失了方向。孩子突然要喝水,她便在路旁找一个加油站,拐了进了停车处。
她打开了一鸣给他们准备的冷箱,满满一箱吃的。在里面她发现了一盘录音带,上面什么也没写,她觉得奇怪,拿了出来,带进了车里。她安顿好了孩子,把录音带放进车上的录音机里,又继续赶路了。
这时,音箱里传出了一个男生独唱,深情无比的内心独白,一遍又一遍。这首歌高洋很喜欢,还是她从朋友那儿转录来的。她听了曾默默地流了泪。她想到了她曾经的恋人,想到了他给她的伤痛,可依然忘不了他;她还想到了萨姆,他曾给她的深爱,而自己又无法接受。独自的时候,她哭泣过,沉思中,她想念着他们,是否他们过得还好?她问过一鸣:“这首歌好听吗?”一鸣只是平淡地“嗯”了一声。她知道他没有什么恋爱上的体验,也不会有那种情趣,她有一些失望。而她却常常能为一首诗、一首歌、一段音乐而感动。她曾被那首歌带入一种境地,使她梦想过一种美丽的分离,那曾经是伤痛的生活,也都会因这人间的离情变成美妙。“人去楼空空寂寂,旧时恩情情切切,忆往昔,忆往昔……如今孔雀东南飞。”只有这别离,才会有往昔的回忆。她多想自己能有一场悲欢离合,痛饮一次人间的妙情,可都是梦啊!而今,这别离真如梦般地出现了,她的心痛了,她的眼睛湿润了,她默默地听呀,听呀:
不知你现在好不好?
是不是一样没烦恼?
象个孩子的神情忘不掉,
你的笑对我一生很重要。
这些年你过的好不好?
偶尔是不是感觉有些老?
象大人般的恋爱,有时心糟。
请相信我在你身边别忘掉。
只要你过的比我好,过的比我好,
什么事都难不倒,
所有快乐都在你身边围绕。
只要你生活的比我好,过的比我好,
什么事都难不倒,一直到老。
……
一九九五年十二月二日,于曼哈顿。
二零零五年八月二十日再修改,于佛罗里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