苛月身体状况一直很好,但精神却不如从前那么乐观了。自从搬进了学校住宅区,中国人认识的也多了,孩子有了伴,大人也有了话聊。可一陷进中国圈子里,麻烦事就少不了。人比人,家比家,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本来呆在家里带孩子、扶持丈夫、操持家务就够劳累的了,现在周围的朋友你一言我一语说来传去,“苛月家是少爷、老爷和仆人”,听的让她劳心。表面上恭维她贤妻良母,背地里嘲笑她不学无术,不给自己留条后路。她心里哪有不委屈的?要说上学,自己也不比别人差,集中半年攻下托福,反正花钱进学校,哪有学校不收的?说起来现在老熊也有了资助,家里的存款小有一笔,不是上不起学。看别人家的媳妇,别管家里有没有钱,自己是什么底子,都一门心思地往学校里挤,老公还得恭恭敬敬地对待太太学生。家里过的什么德行,是自己窝里的事,外面露脸的是一个女学生,不是家庭妇女。想想自己苦了这么多年,要想上学,凭资本还是凭良心,老公都不敢有什么阻拦。可她想着这个家呀!眼见一年后丈夫就要找工作,她现在争着进学校,除了争一个面子,别的没有丝毫的意义,没准还要耽误了丈夫。怎么也不能在这个时候和丈夫凑热闹呀。可生活在这样的一个圈子里,跟回到了中国一样,不知不觉地看着周围。人活人群中,不可能不攀比。
老熊听了,恨透了。他到不是恨自己的太太,他就恨这中国圈。你过得好,他妒嫉,你过得不好,他瞧不起。自己家里一大堆破事处理不过来,眼睛却总盯着别人家。看看这学生家属区里,除了中国人家,还有哪个国家人三代人生活一起?一住就是几年?在这里,两岁以上的孩子和父母同居一室都不合法,中国人家呢?还有老少三代挤在一起的,听了都让人恶心!再看看中国人家门前,一家比一家能堆。一春一夏就看见那些臭鞋烂菜的,白天扛着大锄下自由地,晚上带泥巴回来,怎么看就怎么让人不舒服。人家学校里给你分田种,是调解调解生活,有点收获就当新鲜,中国人却都把它当了一件省钱活命的工作。老熊自己也是一个农民的孩子,他却烦透了农民的活计。上了大学,上了研究生,出了国,走出了庄稼地,为的就是不再干“修地球”的活!没想到了美国这里,又象回到了乡下。下一代教育的怎么样呢?一两年学的,嘴上乌里哇啦一个小美国佬,行为上就规矩不起来。学生会好容易给大伙放一场中国电影,哪场电影让你舒舒服服看下来的?就听电影院里孩子叫了。当爹当妈的熟视无睹,耳朵全是搭拉着的,等自己孩子一哭上了,两只耳朵“嗖”地一下就竖起来了。也就是敢在自己这个圈子里能!他想到这些就烦!现在闲嘴的中国婆又来说他老婆,他恨透了。他好好跟媳妇说了一通:“你以后就少跟这些人来往。想玩了,就到洋人的教堂找活动去;想穿了,就逛商店去;想吃了,咱爷门就带你下馆子!现在咱们经济上有来源了,也是准备在这儿扎根的,生活也该正常起来。你是我媳妇,我就要你生活的象个样。咱们真要想上学,就学自己喜欢的,室内装璜、服装设计,选择多了,硬着头皮学那些枯燥的东西干什么?还嫌活得不累?咱好好过自己的日子,不怕没钱挣,不怕没前途。我是一天也不想在这里多呆了,等我干完了,就带你们走人。这儿不是个好地方!”
老熊的话让苛月宽了不少心。可说归说,自己一个中国人,生活还少不了中国圈。尤其是在美国,工作以后还能碰到多少中国朋友?也就是在当学生期间交几个朋友了。人好人坏的不是嘴上两张皮能听出来的,凡事都得自己想开了。老熊还有一个学期就能结束,工作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找到,一家人的生计问题都得靠男人,他们的压力不轻。现在自己唯一能做的只是生活上的这摊吃喝拉撒,再给丈夫增添精神上的压力,心里说不过去了。苛月想到这儿,也就自己安慰自己了。
苛月想起中午的一个电话,是一个朋友想复印一本教材,向老熊借书,她已经答应了。
老熊一听,摔了筷子:“不借!”
苛月一气,也摔了筷子。她就一直不喜欢老熊的为人,在哪儿也交不上几个朋友,一本破书都小里小气的不借人,还至于摔筷子?她破口骂到:“你他哥的最不识相!你以为你还是个人物?人家借你个书,还不都是念叨个同学、朋友?你看你这个样,有几个人给你打勾的?还整天说三道四地给别人打叉,我都恨不得抽你一巴掌!”
“你就给我歇着点,再少揽爷们的闲事!我就最恨这些人,又不拖家带口子,两口子都有资助,连本书都不想买?也他哥的真会找人,找到我头上来。我买了书,我是谁?我是熊,养了三口半人的熊!他找错了门!”
老熊连吼带骂,苛月也再不敢多言语了。老熊并不是个小气量的人,这些事上苛月有愧呀!几年前在加拿大,她没少给老熊找麻烦。当时老熊和一个朋友琢磨上了修车,还真把几个要死的车折腾得活了过来,这下小有名声了。认识不认识的中国学生都想找他帮忙,大家都说:“找老熊帮忙,先找他老婆。”这不,老婆话灵,老熊干上了,老婆还挺着大肚子一边助兴。日久天长,老熊快成了修车的专业户,几乎没了休息日,苛月也吃不消了。老熊和朋友合计着,干脆就收点钱吧!外面收八十,咱们收二十,这总不过分吧?这以后找的人就减了一半。可还是有人找,只是付了工钱以后背地里就骂上了。老熊一气之下再也不修车了。赶巧,那骂人的人不久又来找苛月了,车坏了,车铺里修三百,不就是钱吗?给你老熊一百五!老熊听了,对着媳妇大喊一声:“告诉他,给五百,老夫也不干!”就这么着,老熊对中国人越来越不爱交往了。
一放寒假,老熊就带着全家到纽约、华盛顿那边旅游去了。
高洋这段时间可惨了,怀孕反应该来时不来,都快两个月了,又反应上了。虽不象第一胎那样严重,时不时也要吐,人更加憔悴了。她常常躺在图书馆的沙发上午睡,她觉得自己快被拖垮了,像到了生命的极点。有一天她正迷迷糊糊地象睡了,又隐隐约约听见两个中国学生在议论。
“中国还保护知识分子呢,正出成绩的年龄,不是患了绝症就是病亡。”
“这年龄不算啥。前段中科院里三十几岁的教授不也死了?这年龄算养的不错的了。”
听到中科院,高洋心里一惊。父亲就是属于中科院的,院里的人她也认识不少。这种事情发生,对本所的人来讲,总是一件悲哀的事。等那两个同学走了,高洋强站了起来,翻开了他们看的那张报纸。突然一个名字跳入在她的眼前,她瞪大了眼睛一遍一遍地看,千真万确就是那个名字:“高临远,高临元。中科院高能物理研究所所长,因病医治无效,于一九九四年十一月十一日在北京逝世。终年七十一岁……”
她的眼睛模糊了,她不相信,也不敢相信。撂下报纸就往回跑。
她怎么也不敢相信这就是父亲的讣告。她抹着泪,一路小跑往家赶。她希望电话里能听到父亲的声音,哪怕是他的训话。她满头大汗地冲到了家,急忙拨通了北京。
“是我,洋洋!妈,是你吗?爸爸呢?”
母亲那边半晌没有声音。
高洋大声叫到:“爸爸呢?”
妈妈那边才无力地说到:“洋洋,你冷静一些。”
高洋等不急了:“告诉我,爸爸呢?”
妈妈哭了,说到:“洋洋,放下电话,等我的信。放下电话!”
妈妈把电话压了。高洋一嗓子哭了出来,瘫在了电话机前。
高洋终于倒了,她几乎爬不起来了。
她终于盼到了母亲的信。信上写到:“……半年前父亲就患了肝炎,经过两个月的疗程,稍稍好了一些,他就又上了课题。他太累了,发现肝癌时人已经消瘦的不成样了。一鸣父母临行时他一直住在医院。父亲怕你们知道详情会担心,只好推脱工作繁忙,没有和亲家见上一面。你父亲千万叮嘱我先不要告诉你们,他不想让你们分心。临终前他嘱咐我,在他死后给你们去信,能晚,尽量晚一些让你们知道。他让你们好好留在国外,真正学有所成时再考虑回国。至于留在国外,还是回到祖国,让你们自己决定。他很想念一鸣、想念你、想念我们的小外孙。他说格雷的样子很象你小时候,看起来比你小时候还要机灵。他要你好好教他汉语,买了童谣、古诗让你讲给他听。你爸爸给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洋洋交托给了一鸣,是他最大的安慰……”
高洋看不下去了。她哭,哭的心都碎了。每当想到这儿,她就忍不住要哭。父亲把最大的希望寄托给了他唯一的女婿,可此时,她站在他身旁,却感到那么无依无靠。她真觉得天地在恍惚之中了。
高洋有些流血了,她几乎没有精神管自己。白天她不愿意在家里躺着,陪着两个陌生的面孔。只要有一点精神,她都要挺到学校去。苛月实在看不下去了,她把高洋拉到了自己家里。高洋真觉得对不住苛月,这时候本该帮苛月的,现在却让一个大肚子孕妇来照顾自己。苛月说:“咱们姐妹一场,你就别客套了。别说是你来我这儿休息,就是搬到我这儿住我们也欢迎。我的家就是你的家,你愿住多久就住多久。只要你来,咱们姐妹能说说知心话,比什么都好。”高洋象孩子一样哭了。
这节骨眼上萨姆又要来了。高洋没有能力在家里接待他,也根本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现在这个家的样子,她在餐馆里约定了时间,直接在那儿见面了。
一鸣不是很情愿去见萨姆,高洋也没有勉强。她倒希望一鸣不去,可一鸣偏偏又跟来了。她和一鸣几乎没有一句话可讲,只是默默坐着等萨姆的到来。
萨姆来了,他和高洋几乎同时看到了对方。萨姆依然精神焕发,目光注视着高洋,快步走了上来。高洋勉强使自己精神起来,伸出了手。
“你好吗?”萨姆深切地问。
高洋看着他,强做欢颜地点点头。
萨姆又转过去和一鸣握了手。格雷也向他伸去了小手,萨姆一下抱起了他。
“你好吗?我的小男孩。” 他用英语问。
“我很好,你呢?”格雷也用英语回答。
“我非常好!”萨姆高兴地说,眼睛却看着高洋,似乎也是对她说。“你两岁半了,对吧?”他亲着格雷问道。
“是的。你几岁了?”
“我三十岁半了。”
“你的姓是什么?我还不知道,我妈妈从来没有告诉我。”
“我的姓是文森。”
听着孩子用流利的英语跟他交谈,高洋心里说不出的高兴。
“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小美国人了。但我真希望他能再讲一口地地道道的中国话。”萨姆对高洋说。
孩子是可以讲的,但高洋都没有力气去赞美孩子,只是笑了笑。
他又给孩子买了一个录象带,格雷高兴极了,连说:“谢谢!谢谢!我喜欢这个录象带。我知道你会给我买的。”
萨姆知道一鸣的父母来了,就兴奋地对格雷说:“格雷的爷爷奶奶来了,一定很高兴吧?”
孩子一下沉了小脸,说:“不!我不喜欢他们!”
萨姆吓了一跳,看看高洋和一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