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节的美国,节日气氛将持续前后一个月。大街小巷,屋里屋外,依然彩灯高挂。圣诞节终究是人家的节日,中国人怎么也无法从内心里感触到节日的温馨。元旦刚过,高洋和安怡就被老板娘招回餐馆。家里懒睡了几天,一听回餐馆,她们俩头都大了,可又不得不回。
回到餐馆,安怡马上顶了招待员的位置。她们俩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擦肩中度过。一切都变得习以为常。若不是阿基提醒,她们几乎忘记了中国的春节。
春节这天,因为既不是周末,也不是假日,跟往常一样,根本无法让人意识到春节来了。晚上回去,高洋匆匆给中国家里挂了电话,正好是国内的大年初一,赶上大家都来给父母拜年。北京那边欢声笑语一片,她这儿却是孤单一人。父亲连叫一鸣来接电话,高洋心酸。她骗父亲说一鸣在学校还没回来,自己等不急就先打了。电话放下后,她又给一鸣通了话,让他赶快打电话到中国去,帮她圆这个谎,以免家人疑惑。轻松的笑语,弥天的大谎,此时她已经筋疲力尽,顾不得多想了,倒在床上就梦在除夕了。
特蕾西近来相当的沉闷,回到自己屋里很少出来,人也显得憔悴。从前她一早起来锻炼身体兼送报纸,一举两得。回来后为自己做一点带汤的饭菜,边看报纸边享用,保养的十分精神。不久前她舅舅又帮她找了一份零工,每天下午三点半到五点半帮人家接下学的孩子。这个时间正好是店里最闲的时候。外面干总比在店里打后厨省力又挣钱多。她的时间几乎排满了。也许是因为太累的缘故,高洋和安怡近来很少跟她聊天。
特蕾西比起其他的帮工,有极大的优越条件。她是以移民身份来到美国的。在这里,她不但打工合法,而且还能享受上政府对本国居民设立的一些福利待遇。政府开设的成人教育学校,对本国永久居民是免费的,特蕾西就是在那里学习英语。她现在还不能全身心地投入学习,因为首先要保证自己的生活费用。所以她只能选择每周一、三、五上午到学校听课,下午复习,晚上五点半再赶回店里打工。她很少有休息日。大伙常说特蕾西的精力超长,她却开玩笑说:“用时间挤出一身流畅的线条。”说实在的,在餐馆里滚打过来的人,有几个没有线条的?除了最初几个月手脚干“胖”了的,以后个个是鸡爪子羊蹄子,说的一点不过分。
周二的一天,安怡轮休。晚上九点,高洋接到了安怡的电话,说特蕾西的妈妈又来住所哭上了,她在等特蕾西。安怡很难让她出去,便在附近的加油站打电话通知了高洋,看她有什么办法。
高洋把这事转告了特蕾西,特蕾西爬在餐桌上就哭了。晚上刚刚收工,阿基便让高洋先走一步看看风声,让陪特蕾西在餐馆“待命”。
高洋回道住所,走进大门,看特蕾西的妈妈还在抹泪。老太太站起身来,眼睛直盯着高洋身后。
高洋说:“阿姨,特蕾西晚班没上,是不是回来还不知道。”
老太太一听顿时伤心起来,边哭边说上了:“姑娘,我命好苦啊!我知道你们都是好姑娘。我上辈子不知造了什么孽,养了这么一个不孝顺的女儿。”她一口纯正的北京口音,讲话有条不紊的样子。
“阿姨,您别伤心。特蕾西可从来没说过您什么啊!”高洋说。
“我不瞒你们,二十岁我就守寡,辛辛苦苦拉扯着一大一小他兄妹俩。后来我又找了个男人来撑家,他又不是东西,整日里酗酒、打人,我是吃尽了苦头保护着这两个孩子。好容易把他们拉扯成人,读了大学。那年头的苦就甭提了。孩子大了,翅膀就硬了,尤其是这丫头,让人操碎了心。我弟弟在美国开了餐馆,念叨我这老姐姐苦命一辈子,费了劲儿把我弄到这里。又见我念叨女儿,也要把她办过来。可这死丫头就是不听我话,耐不住性,非找了个男人结了婚。那男人一看就不是个正经东西啊!结婚没一年就离了。你看,她到了这边,我想着一个闺女家的,守在妈身边安全些,就是生性野啊!好的不学,坏的上瘾,整天粘着她舅舅,还挂着国内那个男人。你们再瞧,江南,多好的一个中国名字不要了,非要取一个‘垂西’(Tracy ),垂暮西方。垂暮西方人什么?大黑夜的外面不回来,能干什么好事?”
高洋一听,又是胡编乱造,劝道:“阿姨,特蕾西很忙的,您就别老往坏处想了。”
“哪个当妈的愿把孩子往火坑里推?当妈的哪个不是挖心掏肺的对自己的孩子?你们做儿女的不知啊!”
正说着,有人敲门,声音很大,不象是特蕾西,但也难说。
高洋去开门,吓了一跳,闯进来一个警察。
警察落实了一下地址和居住人姓名,然后走了过来。
“请问,你是这里的居住人吗?”警察问特蕾西的母亲。
她睁着眼睛好像没听懂。
“你会说英语吗?”警察又问。
“Chinese!Chinese!”崔阿姨用手打着比方。
警察礼貌地问她:“对不起,我再问一次,你住在这儿吗?”
高洋在一边当了翻译。
“我女儿住在这里!”
“是的,我们知道。这是你女儿的住所,她不希望你来这里,你就不能来。你已经影响了她的正常生活,所以请你马上离开这里吧!”警察说道。
高洋意识到特蕾西报警了,紧张地解释到:“阿姨,我看还是先离开吧!别跟警察对着干,弄不好会出大事!”
特蕾西的母亲见了这种架势,她也有些怕了,抖抖嗦嗦站了起来。
窗外警灯一闪一闪,让人感到心惊。高洋帮着特蕾西的母亲穿好外衣,搂着她,送她出了门。她可怜巴巴地看着高洋,高洋也没有别的办法。
在寒冷的夜里,老人无可奈何地走了。高洋望着她瘦小的身影,长长叹了口气,转身回到住所。这时,电话铃响了,她忙去接。
“是我,特蕾西。”
“你妈妈刚走。”
“我看见了。我在加油站。高洋,能帮我送她一下吗?”她在恳求。
“好吧!”她放下电话就要走。
“我去!”
安怡执意要去,她跟崔阿姨熟。高洋没再争持,默默地将车钥匙递给了安怡。
特蕾西红着眼睛,筋疲力尽地推开了门。她没有像往常那样把自己锁进屋子,呆呆地看了高洋一眼,便瘫坐在了厨房的椅子上。
高洋给她倒了一杯饮料。她眼里含着泪,十分绝望。
“这就是我的母亲。在国内就受够了她这一套,到了美国还甩不掉。我很爱我的丈夫。舅舅帮我办出国,我不得不跟他先办了离婚手续。我们一直很好,是他把我送上飞机的。我母亲看不惯他,处处挑他的毛病,可他毕竟是我的丈夫呀!我总不能背叛我的丈夫,事事去迎和她的胃口吧?到了美国,她还是那套作风,管我、骂我,我都麻木了。但我实在无法忍受她总是收翻我的私人信件。她自己一辈子没有享受过夫妻之爱,不能说女儿就该替她仇恨男人吧? 我一直爱着我丈夫,我很珍惜我们的感情。我答应他尽早把他办过来,可我没有足够的钱,只有拚命打工。我第一个月的工钱就给他寄了一半,自己却一分钱掰成两半花。你们知道我喜欢喝豆腐汤,这是我丈夫就会做的一道菜。”
特蕾西脸上露出了一丝甜美的微笑,但很快就消失了。她接着又说:“有一天是我的生日,我高高兴兴地从商场买回了一盒豆腐。我做了一锅菠菜豆腐粉丝汤。可又没有大碗盛,我就用豆腐盒当碗,倒了满满一大碗。当我转身去拿勺子时,一碗汤全撒了,塑料盒被烫化了……。一只碗只有五毛钱,我一次就给他寄了五百。”她心里很难过,几乎说不下去了。
“我想得就是拚命攒钱,尽早把他办出来。一年了,我告诉他再耐心等我半年,再让我多挣一些钱。他说,干什么把钱看得那么重,只要我们能在一起,日子苦又有什么?可在美国,没有钱能行吗?他一个中学教师,英语又不过关,还要读书上学,我不多挣些钱,怎么生活下去?”
高洋很理解她的难处,也很同情她丈夫,说:“夫妻不能分居太久,尤其是男人。”
“我知道。可是还不到一年他就……,我有预感。所以让朋友到我家去看看,看看我的相片是不是像他说的那样依然原样?结果全没了。我吃了这么多苦,他连一年都没有给我。”
“你打算怎么办?”高洋问。
安怡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一直悄悄倚在门前。
“我已经跟阿基讲好了,下周我就不干了。我准备复习一下,把托福考了,秋季入学。六月份我要回一趟中国。”
“还准备把他办出来吗?”高洋试探的问。
“不 !”特蕾西坚定地说。
两周后特蕾西真的走了。她们的房子一下子冷清了许多,早晨不再有人做香喷喷的菜汤了。下面又将住进一个什么样的人?她们俩都没有兴趣去想。
店里生意近来不大好,阿基没有急着加招待员,高洋和安怡格外忙起来。忙归忙,小费也相对多一些,看在钱的分上,也就没多大怨言。阿基不象从前那么温和了,但还不至于像别的老板那样骂人。店里的伙计们言语也不象从前那么热乎。江老板惦记着要走人,琢磨自己开店,胳膊腿不如从前勤快了。杨老兄回去和太太培养感情,一去不归。杭大夫家庭进入僵局,脸挂的像铁板,锅打得冲天响。剩下几个新手也挑不起热火劲。这时候,阿基带来了一个活了半辈子的老妈妈作后厨帮工,餐馆也如黄土埋了半截。这妈妈膀大腰粗的,只是低头猛干,像一头不知疲惫的牛,比得其他伙计都没了精神,暗地里挤鼻子弄眼地骂她。那妈妈又正眼不瞧人。店里真像是来了股妖气,人人中了邪,似乎要大难临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