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戴了顶有假发的帽子,从马路上停泊的车子后镜看自己:有点像另一个东方女人,一个陌生的东方女人。可能是改变了装束,也可能是傍晚来临,我一扫沉郁压抑的心情。
一家福建人开的餐馆,冷清却典雅有致。我要了一盘炒饭,一小碗清炖排骨冬瓜汤。品尝完毕,我抄近路朝四十二街方向踱去。
这延展三十条横街的非冲突中立区,最有诱惑力的是食、色和赌。由此证明,人类离完蛋之日还有点距离,起码并不惧怕完蛋。各个教派控制区,伦理完备,意识正统,道德第一。而这个中立区,人们可以完全放任,百无禁忌,为所欲为。这是一个警察只管侵犯他人罪,不管个人思想或行为的地方。马路两边的大厦,白天是一座座映入云朵、鸟、旗帜和对面大楼的镜子山,傍晚黯淡的天空,像精巧的画笔,勾勒着涨潮般起伏的灯海。而阳光的余彩却一视同仁地照着或健壮或娇媚的广告。
我掏出镜子。身前身后的路人,像幽灵,不断掠过镜子。我涂了淡色的唇膏,唇边略带了点浅蓝,使我的嘴变形,脸像雕刻过一样有棱有角,和我的黑眼珠呼应默契。
我的学业太奇怪,注册后,除了奖学金一分不差到手,我却从未见过导师,导师也不要我去。当然去不去学校,完全成了我私人的事。
见他的鬼!我不由得骂了一句。难道这是一个不再需要个人奋斗的时代?这件事我始终弄不明白,问过人,他们说恐怕是电脑错了,都祝贺我幸运,可以做寄生虫,使我觉得暂时也没必要到学校去问个明白。
但是有什么比潜伏在心里的计划更能点燃我的眼睛的呢?我必须这么认为。满街的俗人、凡人、罪孽深重的人感觉不到,而我有权不加入上述的这些人的行列。
拐进小街不到三分钟,就是一家装饰新颖的酒吧,我推门进去。里面真大,别有一派天地。竹质口簧,竖箫,还有骨笛,在小号长号的伴奏下,奏出一段接一段令我迷醉的曲子。我很久没有这么沉浸于音乐了。
穿着蛙皮小裤衩,接近一丝不挂的男侍者,恭顺地将一份液晶显示的菜单打开。真是一件件工艺品!我要了“横眉竖眼”鸡尾酒。“别加血柠檬,”我叮嘱侍者说,“但要蛋白!”
找到一个二楼靠透明玻璃栏栅的座位,不能不说归于我的好运气。既能眺望城市夜空,还能俯视水下芭蕾,以及在树影花香之中一对一对男女流鸳野鸯的享受姿态。
“三先生,您光临了!”
“三先生,您这儿请坐!”
我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一个男子,穿着和这个酒吧其他人不一致的随便之极的衣服,上下身都像是棉质的,没打领带,但那神情和步履竟使我的眼睛长达几秒钟没有离开。这些土耳其侍者怎么会学着中国话,叫“三先生”?想想,才明白了,这个人想必是叫“桑先生”。
这地带有几个有名的夜总会。小翰林是艺术名流常光顾之地。红二十一号是老牌的有情有调的餐馆,我到的这家酒吧,看来就是鱼鱼告诉我的,属于怪人聚集之地,但兼有前两者的长处,加之时有新招,生意一日比一日红火。
在我耳畔的曲子里,让人难以置信地加入陶埙、螺号,甚至单弦琵琶。我把一杯“横眉竖眼”在桌子上打了个转。杯中的酒泛起一层透明的沫。名字怪,酒味则一般,但杯中之酒却有股劲在原地旋转,如悬在玻璃窗边隐隐约约的中国灯笼。
我微笑了一下。
“你笑起来变了一个人!”这声音响于对面的位置。
我停住杯子。被侍者和老板称做三先生的男子坐在那儿,静静地看着我。怪事,即使我改变了装束,这人也认出了我?如此之近,我只得重新打量,他不陌生,我见过此人。但我没答理他的话,只是将目光转向栏栅外。
宽阔的池子,水深蓝。穿着贴身长裙的一黑一白的两个年轻女人,被升降机移到水中央平台。上衣飞离,宛若树枝般张开的闪电,压过礼节性的喝彩。由水声香料合成的曲子飘逸着。她们翻离水面,沉入水底,分开大腿。酒客们大嗓门在叫。水中的女人仰起贴着荧光片的脸,彼此身体若即若离,摩擦,进入做爱之前的调味状态。
我突然想走,但脚步却迈不开。有什么事情使我紧张害怕?我的手紧紧握住玻璃杯子,眼睛盯着白人舞女柔中有刚的玲珑脚趾,匀称而强健的大腿。
对面的男子并没有看我,饶有兴趣、自言自语地说着一席话,他似乎在赞美表演的女人,又仿佛在说他自己。我装着不听,可一串不短的音节钻入我耳朵时,我的眼睛转向他,问:“再说一遍,行吗?”
他重复了一遍。
他说的是他的名字,但我还是记不住。
“嗯,就叫桑二好了!”他突然改用汉语,那意思这下你无法推托记不住了。他说:“我看过一些你的小说,很喜欢。”他面前是一杯和我一模一样的鸡尾酒。
一听他说我的小说,我慌神了,急忙打岔道:“我早就不写任何东西了,作为一个作家,我早就完蛋了!”这种自怜似乎太坦白了一点。干吗对一个陌生男人说这些?我气恼地喝了一大
口酒。“好酒力!”他赞道。“对不起,我该走了。”我站了起来。“请留下我们聊一会。”我摇摇头。“为什么?”他不解地说。“因为我根本不认识你,一个叫桑二的人。”“这又有什么关系?人总是从不认识到认识,更何况我们
这不是第一次见面了,而且我对你相当了解。”他的坦白反使我不便离开,他像有话要告诉我的样子。于是,我在他的要求下坐回位置。
挎着花篮的墨西哥少年,一边走,一边叫:“缤纷世界,要不要买?”声音悦耳,清脆,如新鲜果酱,厚厚的一层,甜滋滋的。
桑二叫住少年,挑了一枝叶银色的红花,小心插在我衣
襟上。“谢谢,”我说,“为什么要这样呢?”“哦,我的天,今晚你要给我多少个为什么?让我来告诉
你:康乃馨是你最喜欢的,但抵不过这种花……蓝靛花。”“你怎么知道?”打断他的话,我脸色有点发白。“我是那个晚会的幸运人呀!我知道有人把杯子放在空椅
上发了个誓:‘谁坐碎杯子,谁就是幸运的人。’”他的声音居然没有半点夸耀。他接着说,“其实那晚,包括今晚,我的运气都糟透了!”
“为什么?”我为自己这个习惯的说法抱歉似的耸了耸肩。
水上无上装舞已经进入高潮,十个从水中冒出的女人,环绕着先前的两个女人,统统双腿并在一起,套在腰下与皮肤一色的裙裾,瞬刻变为鱼尾。也许是灯光的效果,她们游在水里,曲子停住了,只有溅起的水声,手、头、乳房组合出魔术一般的画面。
几尺远一桌的几个客人在发出感慨,进行非理论性质的探讨。
一个印度无上装吧女右手托盘,左手举酒瓶,身体倾斜为客人倒酒。屁股被一个黄种人摸捏了几下。她收下黄种人按规矩付的小费后,却故意将酒倒在他的白西服上,嘴里直说,对不起,对不起。
我说:“要我就给她一巴掌。”“你干吗那么恨印度人?”“我只是恨种族之间的轻侮。这种争斗有什么必要?这种
互相作践极端低级趣味。如果是个白人,她就不会捉弄。我从不让那些白人靠近我,他们有臭味!”桑二笑起来。我发现他牙齿整齐,与脸上有点带黑红的肤
色极不协调,牙齿整齐,白净,像个文明人,但长相像野蛮人。他说:“说到底,你还是有种族偏见。你们——”“你肯定不是汉人!”“我的姑娘,你怎么这么聪明,到这时才发现?”他用我
听不懂的语言,说了一句话。“什么意思?”我追问。他说,我是满蒙朝日各占四分之一血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