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的天空,全是浓浓淡淡的烟。但远处街上奏出的音乐让人觉得悠远宁静。那儿有个寺庙,门口有个唱诗班,童声合唱一种奇怪的乐曲。
鱼鱼说,“这是圣音人骨笛。”
海鸥在飞快地聚集,在哈德逊河口,黑压压一片,仿佛是它们带来了翻滚的乌云,而霞光像一层黄布铺在空荡荡的马路上。
我终于看清了:在左边一个大楼顶上,四名穿戴齐整的气功大师静坐在那儿,背对火的方向,霞光流过他们身体。看不见他们的面目,但他们居住的大楼下俯卧着一排一排的男女老少,不断地叩头,嘴里念念有词。
突然,雷电轰响,球形闪电打在大师们的头顶,慢慢撑起一个巨大的蘑菇状的云。雨,包裹着火焰,镇定地封锁并切断了
火和人的视觉。火,奇迹般灭了,同时钻入我耳朵咒语一样的声音也戛然而止。我再去查看那段铺满霞光的马路以及大楼顶上,哪里还有
四位大师,只有几团冒着青烟的焦炭。“除了他们,谁能办到?”鱼鱼恐惧地退后一步说。“他们?”我不由得问。“是的,他们!”他双手合在胸前。跟楼下几条街上仍跪
拜在地上的信徒一样。“你不是不信的吗?”“我不信教,但我相信这些人——这些气功大师——什么
都能做,也什么都能做到。”他靠近露天电梯,“正是这叫我害怕。你看这几个大师,为了弘扬佛法,就这样招雷自打,圆寂而去!”
记得有个夏天,并非在很早以前,我怀着一种猎奇的心理,或受一种冥冥之中的昭示,曾经到过那个神圣的古城。那河谷中心突起的红山之巅,殿、阁、塔、壁挂、飞檐和饰兽,好像迁移了位置,正居高临下,鸟瞰着芸芸众生。
也许有什么东西太相像了,我不再理会鱼鱼说什么,我站在这个还带着新鲜的铝合金光泽的屋顶,那一直使我窒息的恐吓与危险,在这一刻竟暂时脱离了我。
这晚我一人回家,电梯的指示灯闪着绿光。
我站在门口依房号而建的信箱处,看了它一眼,便掉转目光,朝幽长漆黑的梯子走去。电梯的危险不是在于被人谋害、刺杀、枪击,凶手容易逃脱——太多的小说和惊险电影拿可怜的电梯大做文章。电梯的危险在于六面密封,升或降,都只是一个纯然的空间。一个方盒子,如果盒内有一面是镜子,那么你就更看清了自己的处境——你所不愿承认的——一无所依。一个人时,我很不愿进电梯,这不能归之于胆怯。我什么缺点都有,就是少点儿胆怯。
而楼梯盘旋迂回,总是通向你不能去又必须去的地方。一级级迈上去,我手里的钥匙哗哗地响着证明,只要我停下来,折进任何一个过道、走廊,站在任何一个关严的门前,我都能打开锁。每扇锁住、闩紧的门里,在这个临近黎明的时刻,全是尸体或野兽,毫无人的感觉。这也很好!我对自己宽慰地说。
从这一天起,我就下决心离开。
鱼鱼那天与我站在屋顶说的一席话,关于这个城市情况的介绍,不过是坚定了我的决心。
我的脑袋在肚子里滚动,心在肩上左跳右跳前翻后动,确切的原因我尚回答不出。想必是自己逐渐恢复的血液狂嚣的天性,无法忍受任何空间的限制,哪怕曼哈顿再大。
逃亡是人生免不了的,而且恐怕是自我肯定的最佳办法。我拿着牙刷,从卫生间走进鱼鱼敞开的房间。鱼鱼不知上哪儿了,一张纸条半句话也没留。
我一边刷牙,注意让牙膏的泡沫不流出嘴,一边瞅着这个没有主人的房间。然后,坐在地毯上。除了一筒筒颜料,一卷卷画布画纸,房间里到处堆挂着雕塑,全标明“鱼鱼系列”第几号。这些他的新创作,都是钢材组合焊接,涂着白色,一个几何立方体都可任意地扔进另一个立方体。钢质刮痕配上石膏的粉质残缺块状,阴森,凶险。寓意这个曼哈顿?白天也看到过,全然不是这样的效果。在黑暗中居然接近了标题的意义?
窗外的夜色,给这个不开灯的房间渲染上一种蓝紫色,石膏不再是白色,不锈钢却更加熠熠闪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