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约好一起出去逛逛。鱼鱼边系领带边闪出公寓楼大
门,问站在石阶上的我:“走路还是开车?”“还是走路的好。”我掉转脸,对鱼鱼说。人如群蚁。车子里走出一个牵两头小白猪的女人,皮鞋跟
有五寸高。她的脸被自动伞半遮住,看不出来年龄。电话亭上两只鸽子在聊天,模仿着亭里人的动作:眼睛直眨,头不断地点。“好主意。”鱼鱼破天荒地称赞我:“你头发上的红绸带很动人!”“鱼,做朋友,”我由衷地说,“感觉是不一样。”
跨过人行横道,鱼鱼似乎玩笑地说:“你怎么就认为我们现在是朋友,以后不会成为敌人?也许我会在某一时刻出卖你。”
我看了看他,心里一愣,可嘴里没说话。
我们继续走,大约二十多分钟,也许是走累了,两人停在一家咖啡店前。我们看了对方一眼,便选择了室外,在铺着绿布的桌前坐了下来。这时我才问鱼鱼,刚才他的话是什么意思。
鱼鱼不理睬我,他的手指轻轻弹在桌上,像是指挥远处警
车尖吼的节奏,一副很沉醉的模样。侍者端来我要的橡皮人,一种奶油糕,鱼鱼要的白丁香茶。我试探着,提起那晚发生在地铁里的事,我说:“如果我
不逼着你,你是永远不会说的了?”
他喝了一口搅拌了奶的毛尖,叹道:“什么东西都变了,就茶变不了,几千年了,还是茶!还是每天需要喝上一两口。”之后,他点了点头。
的确,怎么说?他能做到如此镇定,想必是经历过一段时间特殊的修炼。终于他开口说了:“电话,传真,信件,人更是不消说
了,只要出这个城市,都要过电脑隧道机器检查。”“这不是世界上最自由的国家吗?”我不解地问。“当然,或许对你不构成威胁,但任何人任何东西都免不
了那一关。你知道,我这人是最不想留下什么,赤条条来去,不留下任何痕迹。妄图改变世界?想做的人多的是,我不!”“你十五年前不也曾一度英雄气概贯长虹吗?记得饯行时你说,只要踏上这片土地就可以拼杀出一个江山来!”我没有半
点讥讽他。
“你不明白,”鱼鱼说,“不同文化会被信仰一直挖到根上。南曼哈顿现在是全世界治理最有效、等级最分明、百姓最安顺、资金最富厚、人均收入最高的地方,也是最少离经叛道的地方。你如果想发财,世界金融中心有的是机会。不是说没麻烦,但所有的麻烦听说都是黑人或其他人弄出来,反黄大同盟,亡我之心不死,他们打进来,拉过去,搞恐怖活动。一切不如意都是外界的捣乱。佛法是至上无边,尽善尽美,一切圆满,无题不解的一个完整的意识形态。”
挽起鱼鱼的手臂,我和他离开了咖啡店。我说:“我不需要佛,佛也不需要我。”我的喉咙凉飕飕的。
鱼鱼说,“你可能不需要佛,但佛会需要你。”
“什么意思?”
“都说是人就要有信仰。在我看,恰恰相反,信仰更需要人。”
仿佛回应鱼鱼的话,露在教堂尖顶一角的蓝玻璃大楼轰的一声响,烟如柏树形状冒现在天空。鱼鱼刚才说的恐怖主义破坏,果然有。那像是一枚枚小型燃烧弹爆炸,因为楼层高不好灭火,会烧很长时间,心理宣传效果特别绝。我们拐进一条小巷。幸灾乐祸的旅游者们却从这瓶口大的巷子拥入。
我拼命往外挤,两道墙间有条狭窄的路,边上是一座新盖的楼,还没有安装玻璃窗。我朝里走去,不得不承认鱼鱼的怪论有道理。如果早知道这儿与那儿都是无差别境界,我早应当撕了护照回国。
好不容易挤到了楼口,我停下,等鱼鱼。
鱼鱼跟了上来,没有看着我,却说得很认真:“听着,不管信仰之国,佛法之国,还是哪个国家,都不需要作家,也不需要我这样的画家。”他说他的名字不过是申报税填表时用,申请救济金用。艺术?卖几个酒钱花花。其实还不如当个吉卜赛人,可吉卜赛人也要一定的家世资格。“操!”他嘹亮地骂了一句,“上顶楼,肯定有瞧的。”
我们钻进电梯,电梯里又脏又臭。五分钟后,我们跳出电梯,我发现自己脚下的屋顶与其他的屋顶,像一个大湖上的高高低低的小岛。救火的直升机在往出事的那幢大楼喷洒药粉,地面上的救火车在喷射一柱柱水。但大楼却愈来愈像个火山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