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冬季湿冷浸骨，不时有涟漪细雨，雾一样缭绕着亭台楼阁，不负烟雨江南的盛名。冬天的日子过得说快也快，说慢也慢。有雅致的人，譬如陆元，可以足不出户敲棋读卷，时间在消磨中格外飞快。然而像陆安正值年少，最耐不住性子又碍于天气过冷，整天窝在家里迷迷糊糊地打发时间、对他而言，只有回笼觉才是消磨时间的最佳方式。也唯有他，最关心市井里的新鲜事。
“大哥，把棋放一放，晚上我们去看灯会。”陆安难得有早起的时候，陆元自然把棋收了，抬头看着他。
“那个，大哥，有些东西你帮我准备准备。”陆安舔了舔上唇，道：“我在凌老板铺子定了盏鱼龙灯，想着晚上带出去。你诗赋好，帮我想个灯联写上，有人邀试也好拿得出手。”
“安儿。”陆元合上了棋谱，缓缓答道：“我不想去。”
“大哥，你不舒服么？”陆安雀跃的脸上闪过一丝沮丧，嘟囔道：“可是上元节的灯会很难得。。”
“你知道我不喜欢人多的地方，而且不知怎么，总觉得还是不要去的好。”
“上元是个好日子，怎么会让大哥你难受？莫非大哥受了情伤？”陆安凑上前嬉笑道。
“胡想什么呢。”陆元伸手拍了拍他的脑门。
是啊，上元，是个传情的好时候。花灯影下，多少男女眷属臆想的好时节，可惜他不想去，也难怪陆安会说他中情伤了。
陆安看着双眼放空的大哥，寻着那虚空的眼神望去。正是窗外熙光初起，暖亮院落的时分。
“多好的天气”，陆安眯着眼睛打了个呵欠道:“大哥不出去走走？莫辜负这难得的暖日。今晚的灯会一定很热闹。有句诗怎么说来着，‘春风得意马蹄急，一日看尽长安花’。我倒想，‘灯盏朦憧步履急，尽夜踌躇花灯影’。”
陆元听罢敲了敲棋局，道:“还说自己文采不足，花灯的诗联自力更生。”
“哎呀，大哥。我这班门弄斧的一点墨汁怎么能跟你相提并论。”陆安揪着他的袖子往他身上猴似地闹腾。
“行了行了，我帮你写。”陆元按住他的肩膀，不然棋局早就被弄乱了。
“不行，除了写诗，还得陪我看灯会。”陆安停止闹腾，安静地坐在陆元对面，道:“一个人多没劲，到时候灯会就我一个傻子似的提着灯，多无趣。”说罢低头抿着钧瓷盏里的普洱。
陆元看着陆安漆黑的后脑勺，无奈道:“行了，我陪你去，一副委屈样，受不了你了。”
“一言为定，不许反悔。”陆安欢呼了一声，举起陆元的手摇了摇，一旋身回楼上补他的回笼觉去了。
这孩子。陆元叹了口气。转头摆弄他的棋局。
一只小白猫从窗口跃了进来，蹲在窗台前舔着自己前爪上红嫩的肉垫。
“梨花，过来。”陆元拈了枚黑子逗它。
梨花没瞧见似的，歪头蜷在木框边上翻了个身子，享受冬日难得的阳光。
确实是个好天气。陆元自言自语道莫非我多虑了？
父亲已经很久没过来看他们了。公馆离陆家老宅不过10里地，怎么会那么忙？是遇上棘手的事了么？
从记事起，父亲的身影就是忙碌的，明明有手下，有些事却又亲力亲为。这不是太平时节，政坛混乱，大小战役此起彼伏，父亲身为参谋，理应以大局为重。
陆家有两处住所，一处是陆家兄弟居住的四合院，另一处是其父陆承遂居住的公馆。陆父为浙江督军卢永祥的部下何丰林的一等特任文官。自两年前卢永祥又宣告浙江自行废督，自己改任浙江善后督办后，战事就愈发吃紧。为稳固江浙一带的地盘卢永祥与与张作霖、孙中山联络，结成“反直三角同盟”。由于军阀的争斗及各区之间关系不定，江浙一带的情形愈发严峻，稍有摩擦战事一触即发。
内线人都知道浙江已成为直系军阀下一个吞并的目标，只是表面的歌舞升平尚未显露，卢永祥为求自保，拉拢粤援，四处收编，时刻预防战争，因为以吞并为目的，那么任何契机，都会成为导火线。
父亲也因此忙碌着，然而却毫无疲倦地付出。“真正共和制。”父亲曾在信中写过：“只有我们能够维护！”他明白父亲的心情与壮志，纵使仅仅是一个文官，也要燃尽自己，为共和的前路添一束光。然而，一种浓烈的不安感与日俱增。父亲常常缺席家宴，投入到军方工作中，于是这个家，越来越缺乏安全感。
这两处分离的煎熬堵在胸口挥之不去。母亲虽然不说，但每日早起请安时，被他收之眼底的惆怅，他无法忽视。大太太也是这样。然而她们的忍隐，使他怀疑自己的意志不稳眼界狭隘。
老爷需要我们，我们是他最后的退路。母亲如是说。
诚然上元节是个好日子，加之天公开恩，去散散心也没什么不好。想了想，收拾好了棋局。寻了笔墨，构思起诗联。不出一盏茶功夫，一副绝妙好辞渗在习字纸上。
“怎么样，凑合着用吧。”晚饭后陆元把稿纸递给了陆安。
“雾霭艨艟箭雨月色难，玉掌无骨凌步花容易。”纤纤的字体很是贴合这句诗的意蕴。
“恩。”陆安低头不做声。
“不好？”陆元便要伸手去拿回。
“不不，很好。”陆安闷声答道。
“怎么了。”
“哥。”
“恩？”
“爹爹会来么？”
陆元摸了摸他的头，不知道说些什么，许久，轻轻握住了陆安的手，道：“我们看灯去。”
多年后两人再次相遇，最后一次一起去了上元节。陆安主动牵住起陆元青肿的手腕，亦是轻柔的，像是微微握住一团柳絮。那天的那条街走了好久好久，因为他们都知道，再也没有机会了。美好的鱼龙灯下，所有曾臆想的圆满都走向了天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