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意歌吓出一身冷汗,这可如何是好?我一个女子怎么好意思和掌柜理论?她突然想起,刚刚看杂耍的时候,那个老伯也在她身边,一定是在她看杂耍的时候和老伯一样,钱袋被偷了。
现在的问题是,如何解决茶钱?
谭意歌可不想和掌柜的争吵,但掌柜的又不是一个好心人,怎么办呢?
万般无奈之下,谭意歌鼓足了勇气,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在旁边喝茶的白衣男子。
谭意歌心里像吊了一个水桶,七上八下的,他会怎么想呢?不会以为我和那个老伯是一伙的吧?
谢天谢地,白衣男子没有怀疑她,慷慨解囊,为谭意歌付了茶钱。
谭意歌就这样与白衣男子相遇。后来,白衣男子告诉谭意歌他叫张正字,是河南汝州新调来的茶官,所以经常出现在各大茶馆里面。谭意歌要了张正字的住址,说一定要把茶钱还给他,张正字说不必了,区区几个小钱何足挂齿。但谭意歌执意要这么做,其实她这样做的目的还有一个,就是多一个机会与张正字接触。
这一来一往,张正字又是单身,郎有情,女有意,郎有才,女有貌,天作之合,爱情不产生也难。
花好月圆之夜,谭意歌和张正字拜了天地,结为连理。才子佳人,烛光摇曳,玉枕相连,盖着绣被,激情相拥,说不尽的柔情,道不尽的蜜语。就像开在同一枝头上的两朵花,同一池里的两尾鱼,春宵一刻,欢娱不止。
原以为心就此有了归宿,原以为幸福就这样来临,可是幸福来得快失去得也快,洞房花烛夜的第二天,谭意歌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一夜之间张正字突然对她冷漠起来了呢?
他不再牵她的手,不再为她泡茶,不再把一朵野花插在她的发髻上,不再与她泛舟湖上,不再与她诗词唱和,甚至不再与她说话。
她问他,怎么了?她做错了什么吗?如果做错了,请说出来,她一定改。
可是,他始终一言不发。问多了,就淡淡的说,不关你的事,只是最近太忙了。
她知道这是借口,他的差事不会太忙,如果忙的话怎么会有时间在家作画写字?
他一定有什么事情瞒着她,一定有什么苦衷,一定难以说出口。
没事,她会给他时间,不强迫他,等他想说的时候自然会告诉她。她对他很有信心。
可是时间如流水一般的滑过,他对她的态度依然没有改观。而且,事情似乎变得更加糟糕,他开始很晚很晚才回家,有时候喝得一塌糊涂,甚至他干脆不回家,更令她心寒的是,他不再与她同床共枕了,他开始刻意的回避她的身体。
这仿佛是另外一个噩梦,心爱的人触手可及,可又远在天边,她几乎要崩溃,她到底怎么啦?
他要走了,不知道是他有意要走,还是真的像他说的那样因为工作的调动,他要回河南汝州了。
她送他送到长亭外,她预感他这一去可能再也不回来,她抓住他的手,迟迟不肯松开,泪眼朦胧的,说出几个字: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他交给她一封信,让她回去再看,看了后就明白他为什么这样对她。
他走后,在路上,在风中,她迫不及待的打开了那封信,薄薄的纸札上只写了哀怨愁肠的一行字:
那一晚,你没有见红。
她终于明白了,原来他一直以来的苦衷,一直以来难以启齿的事情就是这个。
他一定以为,她在骗他,她只卖艺不卖身,怎么会失去处子之身?
她该怎么向他解释呢?难道就这样告诉他,多年前她的贞洁已经被一个淫棍夺去了?
她理解他,在理学盛行的宋朝,在“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宋朝,每个男子都有根深蒂固的处女情结,他也不能免俗,即使他很开明,可是他的家人不可能不在乎。
可是他能理解她吗?理解她隐瞒真相的苦衷吗?那是一个女子最隐秘的痛苦,最刻骨铭心的伤疤,她没有说出来,是因为她不想重温那段不堪回首的岁月,更因为不想失去他。
可这又如何?他还是走了。
或许知道了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她放开了,更豁达了,她给他写信,把她的过往毫不保留的告诉了他。
从此,她活在等待与回忆里,等待远方的他归来,等待他的鸿雁传情。
可是,冬去春回,虚度岁月。不见鱼雁,音信断绝。
张正字回到河南汝州后,谭意歌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足不出户,即使她的邻居也难得见她一面。
后来,她购置了几亩薄田,和农民一样,自己耕种,面朝黄土背朝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以前那种风花雪月整天吟诗作对的日子永远离她而去了,她之所以这样做就是为了以后能够自己养活自己,不再为生计再一次堕落风尘。
这年春天,在思念张正字的同时,一件喜讯降临于她,她怀上了张正字的孩子。
谭意歌用欣喜而激动的笔调写信告诉张正字,说他们有孩子了。
出乎意料,这回等到了张正字的一封回信。谭意歌用颤抖的手打开,接下来就是更深的痛苦更大的绝望,信上说,孩子不是他的,一定是她与其他男人的野种。还有,他已经在河南组建了新的家庭。
这封信像凛冽的寒风刮过她的脸,像无情的匕首刺进她的心,她不知道那一天她是怎么度过的,什么也吃不下,似乎一整天掉进了痛苦的沼泽,越挣扎陷得越深,又似乎灵魂出了壳,她只是一个行尸走肉。她在心里呼唤,正字啊,正字,你也不想一想,你我在一起的两年里我什么时候背着你和别的男人来往过?如果真的是别的男人的种,为什么现在才有呢?
有的时候,女人的柔韧性比男人要强得多,男人有时候在突然的打击面前会一蹶不振,而女人却变得更加坚强。谭意歌就是这样的女子。第二天,她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样,继续下地干活,回家纺织,她要用行动证明给张正字看,她对张正字的情意永远不变。天地合,乃敢与君绝,曾经的誓言已经刻在了她的骨子里。
孩子终于生了下来,又是一年春暖花开的时节,谭意歌习惯性的给张正字写信:
又是一个春天到来了,万物生长,不知道夫君的心情会不会和春天一样好呢。
我们的孩子生下来了,是一个惹人怜爱的胖小子,有七斤重呢,孩子长得很好看,非常像你,尤其是眼睛,简直就是和你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孩子已经有好几个月了,名字还没有给他取,我给留着,等你回来给他取。现在好了,以前想你的时候不知道看什么好,现在想你的时候我就看孩子,看到他就好像看到了你。
我们分别快有两年了吧,时间过得真快,小溪边的梅花花瓣落下,就像片片玉屑,栏干旁的梨花开了,吐出朵朵白色花蕊。燕子衔泥归来,百灵又开始鸣唱。面对依稀如旧的景物,不免感叹人事,独自悲伤。我常常想,你什么时候能回到我的身边,与我一起共享这美好的春光?
你在那边有了新的家庭,我不怪你,我和你毕竟有着天壤之别,你是名门之后,我是卑贱之女,你应该有一个像样的家室。不知道你过得怎样,她对你好吗?你爱她吗?如果你真心喜欢她,我也替你高兴,还有什么比我爱的人高兴更令我欢喜呢?只要你幸福这就够了。我只想告诉你,无论你爱不爱她,无论你怎样对我,我都一如既往的爱你。
我反复表白心意,即使写秃了十支笔,用完了所有的墨,也没有办法写尽我对你的思念。我手里握着笔,眼泪竟不知不觉滴在纸上,眼前总是浮现出你的样子,郁结的心绪,无法靠自己抒解。我不相信你就这样离开了我,我不相信你会对我绝情,我怎么总是觉得你就在我身边呢?我真的真的太想你了。我很少哭泣了,可是想起你的时候,眼泪就忍不住流下来。这是什么原因呢?这就是所谓的情吧。
我们的孩子在哭了,我要去哄他了,先写到这里吧。
又作词两首,一首《极相思》:
湘东最是得春先,和气暖如锦。清明过了,残花巷陌,犹见秋千。
对景感时情绪乱,这密意、翠羽空传。风前月下,花时永昼,洒泪何言?
意犹未尽,又作一首《长相思》:
旧燕初归,梨花满院,迤逦天气融和。新睛巷陌,是处轻车轿马,禊饮笙歌。旧赏人非,对佳时,一向乐少愁多。远意沉沉,幽闺独自颦蛾。
正消黯,无言自感,凭高远意,空寄烟波。从来美事,因甚天教两处多磨?关怀强笑,向新来宽却衣罗。似恁地人怀憔悴,甘心总为伊呵!
纵使薄情寡义的男子,看了这样的信和这样的词也无不感动的,而张正字又是一个多情之人,他就真的对谭意歌那么绝情吗?
其实是我们误会了张正字。除了第一封信他收到了之外,谭意歌写给他的信全到了他母亲的手中。出生官僚世家的他虽然对谭意歌隐瞒处子之身的事情有些在乎,但不至于就此与谭意歌决裂,他之所以冷淡她,是因为他不知道如何面对家人,如何让自己的父母接受谭意歌这样的女子。
其实收到谭意歌第一封信时,张字正就已经原谅了谭意歌,他正在周旋如何再把工作调回衡阳,可是他没有想到,那封信无意之中被他的母亲看到了。张正字的母亲是一个非常封建势利的老太太,她怎么会允许自己的儿子娶一个妓女回家?所以老人家截断了儿子所有的信,还冒充儿子的笔迹给谭意歌回信,说谭意歌的孩子是别的男人的种。
张正字的母亲为使儿子彻底死了那份心,很快就为张正字张罗了一门亲事。张正字为了此事愁断了肠,答应也不是不答应也不是,郁闷得不行,恨不能离家出走。最后在老人家软硬兼施之下,张正字还是妥协了。
张正字不敢把他又结婚的事情告诉谭意歌,而他的母亲却第一时间告诉了谭意歌。
直到有一天,他悄悄的来到母亲的身后,看见她在写一封信,收信人却是谭意歌。这时候,张正字才明白一切。
在张正字的强烈要求下,母亲把谭意歌写给他的信全部交给了儿子。张正字一边看一边流泪,这世间还有比谭意歌更好的女子吗?
不顾母亲的反对,张正字连夜赶路去衡阳,他想马上见到谭意歌的欲望膨胀到了极限。
仿佛等了千年,终于等到了自己心爱的人,可是当张正字真正站在谭意歌的面前时,谭意歌却做出了一个反常的令张正字感到惊讶的举动,把张正字推出了门外,把门关了不准他进来。
不是谭意歌变了心,也不是她不想见张正字,而是在巨大的喜悦面前,她不相信这是真的,她要一步一步的迎接喜悦。
她隔着门,向他哭诉:“你已经另外娶了妻子,早已经把我忘记了,现在来找我干什么?”
他不断的敲门,哀求她:“让我进来好不好?意歌,我知道我错了。这是我这一辈子犯的最大的一个错误。求你给我一个改过的机会好不好?意歌,我真的错了!”
她心软了,其实她的心根本就没有硬起来,她打开了门。
还能说什么呢?只有拥抱才能诠释这激动人心的一刻。
拥抱之后,冷静下来之后,张正字作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把谭意歌和孩子带回河南。
谭意歌忧心忡忡:“可是老人家会同意吗?”
张正字这回下定了决心:“不管他们同不同意,这是我自己的事情,是我结婚又不是他们结婚。”
这样的回答令谭意歌很满意,又问:“你的妻子呢?”
张正字接下来的回答让谭意歌吃了一惊:“休了她!”
谭意歌沉默了一会,说:“这样对她不公平吧?她有什么错呢?她也是家人的安排。”
张正字为难了:“可是,那你……”
谭意歌叹了一口气:“其实只要老人家接受了我,给我什么样的名分我不在乎,我在乎的是你对我的心。”
听了谭意歌的话,张正字紧紧的搂住谭意歌,由衷的说:“谢谢你这么体贴我。从今以后我们再也不分开。”
从今以后我们再也不分开。这或许是谭意歌最愿意听到的话,她静静的伏在他的怀里,泪水泅湿了他的衣襟。
一个月后,谭意歌和张正字去了河南,也许是老天有意要成全这对苦鸳鸯吧,他刚一到家,就被告知他的妻子暴病而亡。
又过了一个月,她坐着轿子走进了他家的大门,有情人终成眷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