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学生名叫黄兴,湖南善化人,秀才出身兼习武术,二十四年进的两湖。此生品学兼优,文武兼资,文似东坡,书工北魏,诗尤其豪气磅礴。卑职掌两湖十余年,像黄兴这种出类拔萃的人尚不多见。”
听了这番话后,张之洞越发来了兴趣:“你说他的诗气势壮,念一首给我听听。”
“黄兴有一首咏鹰的五律,我很喜欢,背给香帅听听。”
梁鼎芬略为思忖后背道:
独立雄无敌,长空万里风。
可怜此豪杰,岂肯困樊笼。
一去渡沧海,高扬摩碧穹。
秋深霜气肃,木落万山空。
“好!”张之洞高兴地站了起来,“就为了见见这个黄兴,我明天也要去一趟两湖书院。”
次日下午,一向平静的两湖书院变得热闹起来,书院最大的会讲场所——传道堂里布置一新,讲台上方拉了一条两丈多长的大红布,上面剪贴着八个大字:负笈东瀛,为国求学。大字下面还贴着一行较小的字:欢送官费留日学生大会。书院六十余名各科教习、四百余名学生早早地来到这里,绝大部分学生都对坐在第一排的三十二名留日生投去羡慕的眼光。
山长梁鼎芬主持这次盛大的欢送会,因为有张之洞的讲话这场重头戏,故梁鼎芬简单地说了几句开场白后就高声地宣布:“现在我们恭请制台大人张香帅训话。”
张之洞虽然仍挂名书院的名誉山长,但自从出了唐才常的事后,就再也没有来过两湖书院了。这两年进书院的学生才第一次见到他,原来是这样一个又矮又丑的衰老头子!许多学生望着走上讲台未着官服的湖广总督,心里这样嘀咕着。
“诸位师生,两湖书院此次又有三十二名学生去日本留学,是一件大好事,鄙人很乐意参加欢送会,并说几句话。”张之洞干咳了一声,操着带有明显南方口音的官话说着,“去年两宫回銮之际,鄙人同两江刘岘帅,连上了三道条陈,其中有一条重要的建议,便是广开游学,得到了太后、皇上的旨准。两湖用官费派遣留学生,本在各省之先,今后更要扩大名额,年年资遣。这次两湖共有二百名去西洋东洋,光我们两湖书院便有三十二名。明年,鄙人拟派二百五十名,两湖书院可派五十名,只要品学兼优者,都有出洋的机会。”
学生中间已开始有小声议论了。有的说,别看这老头子模样不中看,说话的中气倒蛮足的。有盼望出国的学生,更喜形于色,禁不住悄悄地互相鼓励。
“鄙人之所以动用大笔经费派遣留学生,当然首在为国家为两湖培养人才。两宫旨准了鄙人与刘岘帅的条陈,这表示两宫将要在全国大办洋务,大办新政。国家和两湖急需大批洋务人才,所以要派优秀学生出国学制造、学冶炼、学测量、学军事、学法律、学师范,学成回来报效国家,报效两湖。诸位留学的银子,虽说是湖广总督衙门拿的,其实都是湖广老百姓的血汗钱。所以鄙人希望你们不要糟蹋了这笔钱,要好好读书,多听多观察,真正地把洋人的本领变为自己的本领。若有到了东洋后,不把心思花在求学上而是去吃喝玩乐、下赌场窑子的话,鄙人知道后固然要重罚,只是,那些人首先要遭神明的诅咒。拍拍胸膛自问,这样做对得起湖广的父老乡亲吗?对得起鄙人吗?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吗?”
前排就座的三十二个即将赴日本的学生,人人脸上表情肃穆,心里想:张制台并没有打官腔,说的是实实在在的话。每年官府给每人四五百银元的留学费,这笔钱可供七八户六口之家生活一年了。留日生中大部分家境都不宽裕,想到这点,他们对即将开始的新生活更觉珍惜。
“当然离乡背井,去国留学,也是很艰苦的。首先是要学别人的语言文字,此外还得要习惯人家的饮食习俗,更不要说和洋人打交道的麻烦了。你们现在恐怕是高兴多于担心,鄙人倒是要劝你们,多做点吃苦的准备。不过,古人早就说过,不吃苦中苦,难为人上人。你们一旦学成回国,那就不得了啦!要银子有银子,鄙人的洋务幕友,薪俸每月六十元,要比中文幕友多二十元。至于铁路局、枪炮厂的督办、高级匠师们更高,有一百到一百五十块银元的。你们想想,这银元比别人多了几多倍!想做官也容易,鄙人幕府中有个梁敦彦,从美国回来的,我已保荐他做江汉关道了,下个月就走马上任。堂堂道台,正四品,再过几年,他就可升臬台藩台,做得好,也可以做抚台制台,前途大得很。诸位不要担心留学的没有功名做不了官,只要有真才实学,今后一样地戴大伞帽、亮红顶子!”
张之洞这番大实话,引起满堂师生大笑,大家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这掌声把张之洞的情绪大大调动起来,他说得更起劲了:“有人说,万一回来没事做怎么办?诸位也不要有这个担心。你们是湖广派出去的,今后都统统回湖广来,鄙人有的是洋务局厂可以安置。鄙人向你们担保,一回来就给你们三十块银元的月俸。”
两湖书院的教习不超过二十块银元,在东洋读了几年书,一回来就是三十块,真是优待。
“也有的心里在想,你张制台六十多岁了,说不定哪天就死了,说话算不了数。诸位,你们放一千个心,鄙人会为湖广立个章程,今后不管谁来做湖广总督都得执行。再说,鄙人死了,两湖洋务局厂是不会死的,有洋务局厂在,就有你们大展抱负的天地。好好地学本事吧,你们个个都会升官发财、飞黄腾达的!”
湖广总督这番赤裸裸的演讲,赢得了两湖书院那些将要出国或盼望出国的学生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
在这片高涨的激情中,三十二名留日学生鱼贯走上讲台,接受总督的接见。他们来到张之洞的面前时,并足鞠一躬,张之洞再微笑着注目看一眼,算是答礼,站在一旁的梁鼎芬则将该生的姓名、籍贯、年龄向总督报告一遍。一个学生便接见完毕,第二个再上来。接见了十多个学生后,只见一个学生与他的同伴一样来到张之洞的面前,并足鞠躬,张之洞报以微笑,梁鼎芬在一旁高声介绍:“黄兴,湖南善化人,二十八岁。”
噢,这就是黄兴!张之洞的双眼顿时亮起来,重新将面前的学生仔细看了一眼:中等身材,大头宽肩厚背,两目炯炯有神,浑身上下充满着刚强和力量,站在那里纹丝不动,如同一根柱石、一座石雕。张之洞心中暗暗叫好,他特为站起来,走近黄兴一步,和气地说:“我听梁山长念过你的诗,诗写得很有气势。”
黄兴并不因总督给予他的特殊待遇而激动,他平静地说:“谢谢大人,我的诗写得并不太好。”
张之洞饶有兴趣地问:“你自认为可以做得最好的是什么?”
黄兴不假思索地回答:“指挥千军万马,战必胜攻必克!”
张之洞吃了一惊:此人心雄万夫,看来深受湘军的影响。
“有志气!”张之洞脱口而出说了这句话后,心中无端涌出一丝不安来,“到日本后,准备学什么?”
“准备进弘文书院学师范。”
“这很好,很好!”
张之洞有种宽慰的感觉。他自己也觉得奇怪,见到黄兴的第一眼时,他就想到此人是将才,应劝他进日本陆军大学学军事,但不知为什么,当听到黄兴说出“千军万马”的话时,立时又感到不安。现在,听说黄兴要去学师范,他反而放心了。
三十二名两湖学生接见完后,梁鼎芬对张之洞说:“有两个武备学堂的学生,前几年也是由官费派往日本的留学生,这次回国休假,明天也和两湖学生一道去上海。今天也参加了这个欢送会,他们想与香帅见见面,您看……”
“叫他们上来吧!”张之洞爽快地答应了。
梁鼎芬向台下招了一下手,立时有两个年轻的学生走上来。两人并排来到张之洞的面前,并足鞠躬,然后自报家门:“湖北武备学堂学生吴禄贞,湖北云梦人,现年二十二岁。”“湖北武备学堂学生蓝天蔚,湖北黄陂人,现年二十四岁。”
张之洞见二人笔挺地站在他面前,颇有点军人的英武之气,问道:“你们是哪年去的日本,在日本学的什么?”
吴禄贞指着蓝天蔚说:“他是大前年去的,我是前年去的,都在日本士官学校学军事。”
“不错。”张之洞点点头,又问,“日本话都会说了吗?生活上还习惯吗?”
蓝天蔚答:“日本话好学,有半年工夫就学会了。日本的生活与我们差不了太多,住两年也就习惯了。”
“什么时候毕业?”
吴禄贞答:“他明年毕业,我要晚一年,毕业后想再进陆军大学读习两年。”
“学成后有什么打算?”
蓝天蔚说:“我们早就商量好了,回国后为湖北新军服务。”
这个回答令张之洞十分满意。他走过去,拍着蓝天蔚的肩膀说:“好,本大帅等着你们回来。只要成绩好,报到那天,本大帅便委任你做标统!”
“是!”蓝天蔚、吴禄贞双脚跟一靠,向两湖新军的统帅行了一个漂亮的军礼。
一旁的梁鼎芬见两个武备生抢了两湖学生的风头,心里有点不是味道。突然间,他有了一个主意,对张之洞说:“明天的轮船十点起锚,九时准,我带他们来督署向香帅辞行。”
“好吧,我等着他们。”
欢送会结束后,梁鼎芬招呼三十二名留学生:“刚才武备学堂的两个学生说的话,你们听到了吗?回国后为湖北新军效力,张香帅立马便委任他们做标统。你们明天向张香帅辞行,也要表示回国后为两湖效力,让他把好缺留给你们。”
学生们大都表示愿意。
第二天上午九时,梁鼎芬带着三十二名学生来到总督衙门辕门口,正要进门,两个挎刀的卫兵将众人拦住。一人说:“制台大人一早传下话,此处乃衙门,不是书院,进谒者须衣冠整肃,磕头拜见。”
梁鼎芬对众学生说:“昨天是在两湖书院,大家可依书院的规矩,向张香帅行鞠躬礼。今天要依衙门规矩,向张香帅行磕头礼。”
不料,学生们却议论起来。原来,随着西学科目在两湖书院的设置,西方文明也传进了两湖书院。在湖北士人中,两湖书院可谓受西风影响最深的地方。学生们知道,在欧美各国,早就废除了跪拜磕头等礼节,他们大多对中国仍普遍实行这种有损尊严的礼仪心存反感。何况,他们并不是张之洞的僚属下级,凭什么要向他跪下磕头?于是大家都待着不动。黄兴说:“我们干脆不辞行了,直接去汉阳门码头上船吧!”
众学生都赞成。梁鼎芬急了,忙拦住大家说:“我去和香帅说说,看能不能免去磕头这一项。”
梁鼎芬急忙走进衙门,来到签押房说:“香帅,学生们不习惯磕头,是不是请香帅免了?”
张之洞满脸不悦:“这是衙门的规矩,怎么能免?”
梁鼎芬说:“他们说,如果硬要磕头,他们干脆不辞行。”
“放肆!还没出国就这样无法无天了!”张之洞气道,“这话是谁说的?”
“黄兴。”
“哼!”张之洞大为恼火,“看来此生不是个安分守己的人!”
梁鼎芬心里也焦急起来,后悔昨天不该多出“辞行”一节,招来了今天的麻烦。他弯下腰,低声下气地说:“香帅,这都怪卑职平日管教不严,使得这些学生无尊无卑,不懂规矩。但确实西洋各国现在都不行磕头礼,他们才敢这样放肆。眼看他们就要出国了,今后都会是国家的栋梁,香帅也犯不了为这点小事与他们闹僵,倒是在他们临行前再教诫教诫几句最是重要。卑职想,就让他们依原来书院的规矩,向香帅行鞠躬礼,借他们的口传扬香帅大度宽容、礼贤下士的美德,也是一件好事。”
张之洞猛然想起唐才常的事来。是的,有几句最要紧的话昨天在书院忘记讲了,今天必须补上。磕头或是鞠躬是次要的,这几句话倒非讲不可。
他板起面孔对梁鼎芬说:“就按你说的,让他们进来吧!”
一会儿,梁山长带着三十二名学生来到接客厅。待学生们在接客厅站好后,张之洞穿着全身官服,有意踱着方步款款走出。
“向制台大人鞠躬!”梁鼎芬扯着喉咙叫道。
众学生都向张之洞鞠了躬,抬起头看时,但见张之洞拉长着脸,两眼冷冰冰的。
“昨天在书院,有几句话鄙人忘记对各位说了。各位所去的东洋,西学西政固然先进,但也是一个藏污纳垢的国家。为害中国的罪魁祸首,康有为、梁启超、孙文等人都麇集在那里。他们不仅结会办报,而且私购军火,与国内会党强盗连通一气,图谋暴乱,推翻朝廷,他们是一批十恶不赦的坏人。在你们即将起锚的时候,鄙人郑重地对你们说一句:在东洋只能读书走正道,切不可误入康、梁、孙文的贼船。鄙人昨天说了,学了真本事回来,保证你们升官发财,飞黄腾达。若鬼迷心窍,与康、梁、孙文搅到一起,与朝廷作对,鄙人也绝不会因你们是湖广派出而法外施恩,到时别怪鄙人不仁不义了。各位快去码头上船吧,愿一帆风顺,好自为之。”
走出衙门的三十二名官费留学生,在昨日与今日的对比中,似乎发现了两个截然不同的湖广总督。
不久,国家又出了一桩大事,湘军最后一位元老,做了三十多年督抚的两江总督刘坤一病逝江宁,朝廷令张之洞兼署江督。张之洞本不想接受这道任命,因为他不愿离开正在整顿与发展中的湖北洋务事业。但他想起此次去江宁,可以为自己了却几段情事,遂答应暂时署理三个月,请朝廷在这期间物色一个合适的两江总督。
四、为着一个婢女,盛宣怀丢掉轮电二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