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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 督建铁厂(9)

黄彭年轻轻地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老方伯,这么热的天,再有什么大事,你也不必亲到督署来,可以叫我去府上看你嘛!”

“有一件大事,非我亲来不可。张大人,我是个要死的人,什么顾虑都没有了,也不怕得罪你。”黄彭年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气在胸臆间运了运后说,“听说大人要在汉阳办铁厂、枪炮厂,大人的心意当然是好的,但我要对大人说出逆耳的忠言:请赶快打消这个念头吧,莫做这种劳民伤财的蠢事,洋务在中国是办不成的,也大可不必办。大人饱读诗书,自然知道治理中国,当用圣贤世代相传的古法,切不可让洋人坏了我华夏数千年来的名教纲常。”

原来是为了这件事!张之洞心中顿时不悦。若是换了别人,他必定会大声呵责。但眼下这个老人,是冒着死的可能在烈日酷暑下亲来督署,要当面说这番话,就冲着置个人生死于不顾这一点上,也不能责备呀!何况“名教纲常”也是张之洞自己心中的最高准则,“切不可让洋人坏了这个最高准则”,也是他的心愿。他压下心中的不快,露出微笑来说:“老方伯有什么话尽可照直说,凡对国家对百姓有利的忠言,再逆耳我张某人也不会怪罪的。”

“老朽知道大人当年乃京师清流砥柱,伸张正义,扶持朝纲,大人的那些奏疏真是千古流芳的瑰丽佳作,不愧国朝翰苑翘楚。”

这些话,张之洞听了很舒服。

“老朽也知道大人数为学台,凡督学之处皆奖掖学子,循循善诱,创办书院,惠泽士林。大人的这些功德,当今学子们谁不称赞!老朽在好几个省的书院里都看到他们在读大人所著的《书目答问》,用以作为求学的指南。”

这些话,张之洞听了也很坦悦。

喘了喘气,老方伯又开了口:

“老朽还知道,大人外放晋抚时,禁罂粟、复农桑、查藩库、劾贪官,这些更令老朽敬佩。大人现在总督两湖,真两湖三千万百姓之福。老朽想大人宜以当年的血性整饬两湖官场,复兴旧日湖广粮仓,培育两湖学子,踏踏实实地为两湖做实事,切莫玩洋务这种花架子。谭抚台昨日答应的十万两银子,老朽恳劝大人千万莫接,那是湖北处水火之中的灾民所盼望的救命钱啊!大人积积阴德,切不可糟蹋在洋务这种冤枉事上……”

黄彭年正要再说下去,突然双眼一阵翻白,急得张之洞大声叫藩台衙门的仆人。仆人同轿夫赶紧过来,一面扇扇掐人中,一面调药撬开嘴角强灌下去。张之洞眼看着这一切,真是又急又悯,又气又恨,万千愤怨如棉絮堵在他的胸口,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还能再说什么呢?说老头子无学无知吗?此人学富五车两榜正途,文章诗词盈箧盈筐。说老头子不谙世事吗?此人三十年来历任数省司道,政声甚好。说老头子完全是一派胡言吗?其中可圈可点可警可策的话不少。说老头子是一意孤行吗?京师和各省各地持他这种看法的人还是大多数。说老头子为私利吗?此人的话堂堂正正为两湖百姓没有半个字言及自己。他以一个行将就木的垂死病人来行尸谏,你还能说他什么!那十万两银子你还能动吗?张之洞为官三十年,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一个人。他怕老头子还要说下去,万一一口气接不上死在北溟亭里,传出去有多不好!见老藩台慢慢回过神来,张之洞略微放了心。他双手握起黄彭年冰冷僵硬的手,尽量做出一副极为诚恳的神态来,说:“老方伯此行令我很感动,你说的话也不无道理,我谨记在心。湖北藩库的十万两银子,连提款的手续都还没办,就依照您所说的,分文不要,让它尽快拨到灾区和长江防洪堤上去。您放心回府吧,好好保养身体,过几天,我再到府上来请安。”

说罢,也不等黄彭年答话,便让轿夫背起。张之洞亲自护送到栅门外,看着他安坐在轿子里。直到轿子走到几十步远外,才抬着沉重的双腿回到签押房。

怎么办呢?当然不能听信黄彭年这个昏迈老头子的糊涂话去停办铁厂,但即将到手的十万银子却要不到了,一时从哪里去筹措钱呢?万般无奈之时,他只得打起军饷的主意来。

两湖地区共有绿营四镇,分别为镇筸镇、襄阳镇、宜昌镇、永州镇。嘉庆朝以前国库充裕,绿营的一切军饷军需款项全由朝廷负担,总督负责监督所辖省份的提镇大员,按要求开支,定期检查饷需发放情况。道光以后,帑银枯窘,绿营饷需常有拖欠,便不能不向地方索求,地方只得从上缴朝廷的地丁银子中拿出一部分来供应驻省绿营。太平天国平定后,江南练勇解散,不少人进了绿营。绿营臃肿,饷需愈加不足,更是明目张胆地向地方要。于是总督每年都要从所辖省的藩库提取相当多的钱粮来供应军营。这笔款子掌握在总督手里,但也是捉襟见肘,入不敷出。

张之洞叫负责这项事情的总署吏目,将账簿拿过来,整整盘算了一个晚上,好不容易从湖北宜昌镇绿营中挤出十二万两银子出来。第二天召来湖北陆路提督程文炳,跟他谈起这事。程提督叫苦不绝,满肚子委屈,直到张之洞再三保证海军衙门的银子拨下后立即给绿营补上,程提督才极勉强地答应了。

付出二万三千两银子给归元寺,把龟山的地买过来了。再付六万两银子给驻英国公使刘瑞芬,把两个炼铁炉订下。剩下三万多银子,一万留给筑堤和填土,一万给大冶铁矿,一万给马鞍山。三处虽可以开工了,但对铁矿和煤矿来说,这好比杯水车薪,并不起多大作用。

他想起了身为陕西巡抚的姐夫鹿传霖,要不要求姐夫向陕西藩库借一点银子呢?这些年来,郎舅书信虽然密切,但公私还是分得清清楚楚。身为湖督,却向姐夫借债,话很难说得出口。但是,再也没有别的法子想了,只有这一条可行的路了。他硬着头皮向姐夫陈述这一切,请求帮忙;为不使姐夫为难,他愿意付以钱庄利息,能借多少就借多少。二十天后他收到鹿传霖的来信。姐夫体谅他这一片苦心,但身为巡抚不好从藩库借银给内弟,只好请他的几个商界朋友帮忙,筹集了十五万两银子,打三张金花大银票夹在信里派专人从西安送来。有了这十五万两银子,虽可暂解燃眉之急,但与张之洞要办的宏图大业比起来,仍然是区区之数。海军衙门的拨款一直没有消息,久病的黄彭年却寿终正寝了。他的儿子翰林院侍读学士黄国瑾从北京赶到武昌吊丧。黄国瑾对父亲的去世伤心欲绝,一连十多天茶饭不思。白天忙于跪地迎接各方吊客,夜晚睡在灵堂里的草垫上。素日养尊处优体质单薄的黄国瑾受不了这个折磨,突然病倒了,但他还要坚持继续履行孝子的职责。在一次大祭奠时,黄国瑾带着病躯上灵堂,望着即将入土的父亲的灵椁,他放声痛哭,不可收拾,不料昏厥在灵堂。待到大夫赶来抢救的时候,他早已跟着父亲的脚步走了。

这一下,黄府的丧事便更加悲痛也更加热闹了。武汉三镇的官场民间,处处在传颂着黄国瑾这个古今少见的孝子。各大书院均以这一生动的教材教育学子,各个家庭的父母也抓住这一难得的机会训诫子孙。将三纲五常当作立身之本的张之洞,既深为黄国瑾的孝行所感动,也深知借此教化风俗的重要性。他以总督之尊亲去黄国瑾的灵台致祭,又和谭继洵会衔朝廷,请求予以特别恩恤,并交付国史馆立传。原本对黄彭年反对洋务的行为很是反感,也因为他有如此孝子而予以宽恕了。

四、以包揽把持在湖北建国中之国

黄府的两台丧事折腾个把月后,一切又归于平静。龟山及大冶、马鞍山的三处施工在热火朝天地开展,白花花的银子每天水一样地从库房里流出。眼看鹿传霖借的十五万两银子即将告罄,海军衙门的专款仍没有拨下,张之洞开始着急,心情也随之变得烦躁起来。不少僚属幕友都会无缘无故地遭到他的训斥,有几个性格刚烈的师爷受不了他的无礼,干脆请长假回家去了。桑治平这几个月一直在悉心教读二公子仁梃。唐夫人生的仁梃今年晋二十,仍没有中举,明年又逢乡试了,桑治平和他们父子心情一个样,盼望他明年乡试告捷。来武昌半年了,仁梃闭户不出,发愤苦读,学生如此用功,老师当然不能懈怠。办铁厂所遭遇的种种不顺,桑治平自然都清楚,他也正为东家的大事着急。

转眼到了初秋,荆襄大地令人难耐的酷暑已经过去,早晚凉风习习,正午时光也不很热了。趁着一天张之洞心情较好的时候,桑治平提起一桩他思之已久的事。

“有一个地方,我想你一定会愿意去的,今日有空,我陪你去看看如何?”

“什么好去处?”

“胡文忠公祠。”

张之洞果然立时来了兴致:“一到武昌,我就想去看看文忠公的祠,这些日子给铁厂弄得六神无主,差点给忘记了,亏你想起。”

“我已打听到在城南磨盘巷,但不知怎样走。”

“我知道去。”

桑治平惊道:“你怎么知道去?”

张之洞笑道:“你忘记了?同治七、八、九三年,我在湖北做学政,仁梃就出生在武昌城。”

桑治平也笑道:“真的哩,是我一时懵懂了。武汉三镇,你是二十年后又重游。”

张之洞说:“吃过午饭后,把大根带上,就我们三人去看看,再不要惊动别人了。”

吃过午饭,张之洞身着便衣,由桑治平陪着走出督署。大根照例身藏暗器,短衣绑腿,做仆人状紧随其后。三人一路穿街过巷,向城南走去。

武昌城北临长江,西门南门乃是通往湘粤大道的出口。东北一带乃码头所在地,货物集散,人员游动,场景喧腾杂乱,是脚夫、流氓、乞丐的麇集之处。武昌的商业繁华区在城南。这里店铺林立,百货充斥,街巷交错,人口稠密,配合商务活动而起的酒楼、妓院、戏园子随处可见。尽管三楚大地到处都是饥饿、贫困,但武昌连同对岸的汉口、汉阳城里,却又是畸形的繁华,银号金铺里尽皆肥马轻裘之辈,酒楼妓院中多醉生梦死之徒。

南门大街右边的一条窄窄的小巷便是磨盘巷,张之洞、桑治平来到祠堂前。只见一道一人半高青砖砌成的四方围墙,围住一个小院落。院子正中是一座虽不高但占地也还宽阔的青瓦青砖木柱木梁的厅堂。一边有四五间低矮的小平房。院子里杂草丛生,几只母鸡在到处觅食,却并不见人影。

砖墙上泥浆剥落,砖缝中时见青苔壁虎,灰暗冷落中透露出浓厚的衰败之气。祠堂大门门额上的“胡文忠公祠”竖匾,也是油漆斑驳,蛛网四结,两边楹柱上依稀可辨当年曾国藩赠给胡林翼的联语:舍己从人,大贤之量;推心置腹,群彦所归。

他们进了祠堂。祠堂中间是一个大厅,东西两厢有着四间小房。大厅正中是一幅胡林翼的半身画像:圆形脸上微露着笑容,三绺稀疏的胡须挂在下巴和两耳之下,穿戴一品官服。画像被烟火熏得黑黄黑黄的。张之洞仔细地端详着,脑子里竭力回忆恩师的形象。他觉得这幅画像与恩师先前的模样相差很大,分明是有意美化了。像前砖砌的平台上竖立一座二尺余高的神主,上面写着:太子太保衔赠总督湖北巡抚胡文忠公讳林翼之位。两边还有一大堆高高低低乱七八糟的神主,显然是当时一批死在战场上的高级军官的牌位。能在死后入祀胡林翼祠,这是对死者的一种褒奖。

神主的前面是一个极大的长条形石炉,这是香炉,但上面连一根竹签子都没有。石炉与平台之间摆供果烛台的供桌也不见了。再看两边的厢房,只有一间空闲着,其他三间都堆积了篾箩、麻袋、木箱,看起来不是祠堂的厢房,倒是存放什物的仓库。这就是阔别二十年,一直在心中视为圣地的恩师祠堂吗?张之洞呆望着眼前那座灰蒙蒙的胡林翼神主,简直不敢相信。二十年前做湖北学政的时候,他曾多次前来瞻仰过。那时的光景,仍记忆犹新,历历在目。

当年的胡文忠公祠可是城南一大景观。整个磨盘巷没有一个闲杂百姓居住。新湘军的三个哨官兵驻扎在此地。巷子里干戈林立,旌旗飘舞,一派兵营气象。胡文忠公祠里里外外整齐干净,油漆鲜亮,一年四季香烟缭绕,灯火长明,供果不断,凭吊者川流不息。那种崇高庄严肃穆的气氛,令人崇敬之情油然而生,不能不对祠主顶礼膜拜。

那时距胡林翼病逝不到十年,无论湖广总督还是鄂省三宪,不是出自湘军系统,便是与湘系有着密切关联的人。曾国藩还健在,湘军虽十裁八九,但从湘军中走出的人员仍占据着各省文武要津,尊崇胡林翼及千千万万为那场战争丢掉生命的湘军官兵,不仅是为了缅怀先烈,更是为了保障未死者的既得利益。当时异乎寻常的崇祀,是可以理解的,但仅仅只过了二十年,它不应该冷落颓圮至此呀!

张之洞的脑子里,突然间冒出胡林翼咸丰六年寄给他的题为《武昌军次》的七律来:

十万貔貅会武昌,天时人事两茫茫。

英雄热血吴江碧,丑虏妖氛楚塞黄。

虎帐夜谈窗挂月,霓旌晓发剑飞霜。

相期尝胆歼狂寇,愁看东南满战场。

这就是恩师从长毛手里夺回的武昌城,如今对待恩师的态度吗?当年跟随恩师光复武昌的湘军官兵,应有不少人仍在人世,统帅的祠堂尚且如此冷寂落寞,那些普通战死者遗属的境遇岂不更可悲?是人间无情,三十年的光阴足以将赫赫战功冲刷得无迹可寻,还是当年那一时的战功本就不值得长留天地间?若说胡文忠公这样的人都不值得久传,那事功勋名还有追求的必要吗?

桑治平见张之洞无语久伫,知他必为祠堂的败象而神伤,景况之糟也出乎他的意料。他悄悄吩咐大根出去买些灯烛果品来,顺便把守祠堂的人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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