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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没过几分钟,消息便已传开。十几条载满男人的小船一起驶向麦克杜格尔山洞。不久,渡船也满载乘客驶向同一方向。汤姆·索亚和撒切尔法官同乘一条船。

山洞的门锁被打开了,朦胧的微光中展现出一副惨相:印第安·乔四肢伸展,躺倒地上,一命归天。他的脸紧挨着门缝,看来在死神来临之际,他那双眼睛还死盯着外面的自由世界,渴望着光明和欢乐。

汤姆深有感触,凭着自己的亲身经历,他能体会得到这个可怜的家伙曾经遭受过怎样的痛苦。他也动了怜悯之心,但却深感宽慰,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因为自他开口指控这个恶人的血腥罪行以来,心里一直压着一块沉重的石头。

印第安·乔的猎刀就丢在身边,刀刃已断成两半。洞门下面的横木被他砍过,还凿了一道口子,看来花了不少心血,但白费了力气,因为外面的门槛是由天然岩石形成的,遇到如此坚硬的材料,他的那把刀根本不起作用,结果只能是刀被砍断。即使没有石槛阻碍,他的努力也是徒劳无用,因为即便他把横木整个砍掉,也不可能从下面挤出去,这一点他自己最明白。所以,他砍横木只是为了找点事做,以消磨无聊的时光,消耗压抑的肌体。

往常,人们会在洞口发现游客丢弃的一些蜡烛头,可现在一截也没有,肯定都被这囚徒捡来吃了。他还设了圈套,捕了几只蝙蝠充饥,剩下一些爪子。这个不幸的可怜虫被活活饿死了!他的旁边有个石笋,是由洞顶的钟乳石往下滴水,经年累月逐渐形成的。这囚徒敲断石笋,在上面放了块凿出凹痕的石头接水喝。水滴极其珍贵,每三分钟才滴下一滴,冗长,但准确得就像钟摆一样——每二十四小时才能接满一汤匙水。

水滴在金字塔兴建之初就已在滴落,历经特洛伊城的沦陷、罗马城的奠基、耶稣被钉十字架、征服者建立不列颠帝国、哥伦布远航,直到莱克星顿大屠杀的噩耗传来,它现在仍在滴落,并将继续滴落,直到历史进入黄昏暮年,传统化作云烟,一切归于沉寂,湮没在混沌的黑夜。难道世间一切各有各的目的和使命?水滴五千年来一直在耐心地滴落,难道是为了让这个逃窜的人中害虫饮上一口?万年以后,它是不是另有重要目标,这无关紧要。自从这个倒霉的杂种凿石接饮珍贵的滴水以来,已过去许多年。如今,游客来麦克杜格尔山洞观赏奇景,会久久凝望缓慢的水滴落在悲伤的石上。印第安·乔的“接水杯”成了洞中的头号奇观,就连“阿拉丁宫殿”也无法和它媲美。

印第安·乔的尸首被掩埋在山洞口附近。人们划着船,赶着马车,从方圆七英里的村镇农场纷至沓来,有的领着孩子,带着食物。大家都说,看下葬和看绞刑差不多一样让人心情舒畅。

下葬仪式终止了一件民事的进程——要求州长豁免印第安·乔。人们在请愿书上签名画押,举行了好几场催人泪下的辩论会,还选出菩萨心肠的女人组成请愿团。她们一袭深色丧服,围着州长哭哭啼啼,请求他践踏一次自己的职责,就当一回仁慈的傻瓜。人们相信,印第安·乔的确害过五条人命,可这算得了什么?即便他是魔鬼撒旦,照样有一帮弱智者愿意在请愿书上潦草签名,从那永远流个不停、受过损伤的泪腺下面,流出一滴眼泪,洒在请愿书上。

葬礼后的次日上午,汤姆带着哈克来到一个秘密地点,两人举行了重要会谈。哈克已从威尔士人和道格拉斯寡妇的口中了解到汤姆历险的经过。汤姆却说,有件事他们肯定没让他知道,他要谈的就是这件事。哈克听后愁眉不展,说: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进了二号房,除了威士忌什么也没找到。谁也没说你去过那里,但我一听他们说起威士忌,就知道那肯定是你。我就知道,你没弄到钱,要是真的搞到手,就算你不对别人说,起码会跟我讲。汤姆,我总觉得咱们再也搞不到那笔财宝了。”

“为什么,哈克,我从没说过客栈老板的事。你也知道,礼拜六我去野餐了,当时客栈还好好的。难道你忘了,那天晚上是你去那里守望的。”

“记得!嗨,好像都快一年了。我就是那天晚上跟踪印第安·乔去的寡妇家。”

“你跟踪他了?”

“对呀,你可一定要保密。我估计印第安·乔还有一帮朋友,我可不想让他们来找我的麻烦。要不是我,他现在已经到得克萨斯州了,不是嘛。”

接着,哈克把他那天的冒险经历一五一十地悄悄告诉了汤姆。在这之前,汤姆只听到威尔士人讲述的那部分故事。

“所以说,”哈克很快又回到主题上来,“我估计,去二号偷酒的那个人,肯定把钱也拿走了。汤姆,反正已经没咱俩的份儿了。”

“哈克,钱根本就不在二号!”

“什么!”哈克急切地盯着同伴的脸,“难道你知道钱的下落?”

“哈克,钱在山洞里!”

哈克的眼睛在发光。

“再说一遍,汤姆。”

“钱在山洞里!”

“汤姆,凭着诚实的印第安人的良心说话,你是在开玩笑,还是说真的?”

“是真的,哈克,我从来不说假话。你愿不愿跟我一起去,把它弄出来?”

“我当然愿意!要是做个路标不迷路的话,我就愿意。”

“哈克,咱们这次绝对不会遇到一丁点儿麻烦。”

“太棒了!你怎么知道钱在……”

“哈克,等进了山洞,你就明白了。要是见不到钱,我情愿把我的鼓和所有的东西都给你。我对天发誓。”

“好,一言为定。什么时候动身?”

“现在就去,就看你了。你身体行不行?”

“是不是在山洞很深的地方?我已经能站稳了,有三四天了,但最多能走一英里,汤姆,我觉得走不了多远。”

“要是别人进了洞,要走五英里才能到,可我用不着。哈克,有条近道,除了我谁也不知道。我划条小船带你去,哈克,咱们让船顺流漂下去,回来的时候我一个人划,你用不着动手。”

“那咱们现在就出发,汤姆。”

“好!咱们要带些面包和肉,还有烟斗,再带一两个小布袋、两三根风筝线,还要带上那个新发明的叫火柴的东西。跟你说吧,上次我在洞里的时候,好多次我都在想,要是能有那个东西就好了。”

中午刚过,两个孩子便趁船家不在“借”了条小船,立刻出发了。小船飘到离山洞湾还剩几英里的地方,汤姆说:

“看,从山洞湾到这个悬崖,一路看上去都是一个样,没房子也没林场,灌木也都一样。可你再往那边看,滑坡上白色那片,看见了吗?那是个记号,咱们马上就要靠岸了。”

他们上了岸。

“哈克,在咱俩站的这个地方,你可以用钓鱼竿捅到我钻出来的洞口。看你能不能找到。”

哈克把这个地方整个搜了一遍,什么也没发现。汤姆神气十足地走进一个浓密的漆树丛,说:

“就在这里!你快来看,哈克,这是最隐蔽的洞口。你一定要保守秘密。我一直想当强盗,知道必须要有个像这样的地方藏身才行,可是到哪里去找一直是个问题。现在我们有了。我们要保守秘密,只能让乔·哈珀和本·罗杰斯知道,因为我们必须要有一个帮,不然就没有声势。汤姆·索亚帮——这名字听上去很大气,是不是,哈克?”

“嗯,还可以,汤姆。可是咱们抢谁呢?”

“见谁抢谁,强盗都是这样。”

“是不是还要杀了他们?”

“不,不一定。把他们押进洞里,等拿来赎金才放人。”

“赎金是什么?”

“就是钱。你逼着他们到处凑钱,一般是找朋友借,等关上一年,如果钱还没凑够,就把他们杀掉,一般都这么干。只是别杀女人。你可以把她们关起来,但不要杀。她们全都长得很漂亮,又很有钱,就是胆小,怕得要命。你抢她们的手表和钱财,可是你见了她们还要脱帽,说话还要彬彬有礼。什么人都不如强盗有礼貌,呃……书上都是这么说的。对了,那些女人还会渐渐爱上你。她们在洞里住上一两个礼拜以后,就不哭了。等到那时,你就是轰她们走,她们也不想走。如果你把她们赶出去,她们绕上一圈还会回来。书上全都是这么说的。”

“哇,真是太棒了,汤姆。我看当强盗比当海盗好。”

“那是,在许多方面都好,因为离家近,离马戏团近,离什么都近。”

这时,一切准备妥当,两个孩子钻进山洞,汤姆走在前面。他们吃力地走到洞深处,一根风筝线已放到头,再接上一根,继续往里走,又走了几步,来到泉水边。汤姆不禁浑身一阵战栗,他指给哈克看粘在洞壁上的那点蜡烛残渣,讲述他和贝姬当时如何绝望地看着烛光微微摇曳直到熄灭。

两个孩子开始平静下来,低声耳语,阴暗的洞中一片沉寂,压制了他们的情绪。他们继续往里走,进入汤姆说的另一条通道,来到那个“断崖”。借着烛光才发现,原来这里不是悬崖,只是个二三十英尺高的陡峭土坡。汤姆悄声说道:

“哈克,现在我让你看个东西。”

他举高蜡烛说:

“仔细看那个转弯的地方。看见了吗?那块大石头上,有个蜡烛烟熏的记号。”

“汤姆,是个十字架!”

“你听到的那个‘二号’在哪里?就在这个十字架下,对吧?哈克,我亲眼看见印第安·乔就是从那块石头后面伸出蜡烛的!”

哈克盯着这个神秘的符号看了一阵,哆哆嗦嗦地说:

“汤姆,咱们离开这里吧!”

“什么!财宝不要了?”

“对,不要了。印第安·乔的鬼魂肯定就在附近。”

“不,不可能,哈克,绝不可能。他的鬼魂肯定在他死的地方,在洞口附近,离这儿还远着呢,起码有五英里。”

“不,汤姆,这不可能。他的鬼魂肯定就附在钱上。我知道鬼的习惯,你也知道。”

汤姆害怕起来,哈克说得没错。他满脑狐疑,但很快有了个主意。

“我说哈克,咱俩真是实足的傻瓜!印第安·乔的鬼魂怎么敢在十字架下游荡!”

汤姆的话一语中的,对哈克产生了效果。

“汤姆,我倒是没有想到,你说得没错。咱们的运气来了,靠的就是这个十字架。我看咱们就从那边爬下去,找那个箱子。”

汤姆走在前面,一边往下爬,一边用脚在土坡上使劲踹出台阶。哈克跟在后面。大岩石后面有个小石窟,石窟里有四条通道。两个孩子检查了三条,一无所获。他们发现在岩石底附近有个下陷的可以睡觉的坑,上面铺着毯子,上面有个吊篮,里面放着几块熏肉皮和两三块啃过的鸡骨头,但就是不见装钱的箱子。两个孩子在里面搜了又搜,仍没发现箱子。汤姆说:

“他说过在十字架下。这个地方离十字架最近。绝不会在石头底下,不可能搬动。”

他们把每个地方又搜查了一遍,气馁地坐在地上。哈克也六神无主。后来汤姆说:

“瞧这儿,哈克,石头这边的土上有脚印和蜡烛油,别处却没有。这是为什么?我敢打赌,钱就埋在石头底下。我要挖这边的土。”

“这主意不错,汤姆!”哈克欣然应和。

汤姆立刻掏出他那把“正宗的巴洛刀”,刚挖了不到四英寸,就碰到了木头。

“喂,哈克,你听见了没有?”

哈克开始用手刨土,很快刨出几块木板。抽掉木板,露出一个天然的大裂洞,一直通往岩石下面。汤姆把头探进裂洞,伸长胳膊举着蜡烛望下照。可是他说,裂洞太深,看不见底。他建议下去探索,便弯腰钻了进去。狭窄的通道向下缓缓倾斜,弯弯曲曲,汤姆左拐右拐,哈克紧随其后。汤姆很快绕过一个小弯,突然大声喊道:

“我的天哪,哈克你瞧!”

正是那个财宝箱,确定无疑,放在一个隐蔽的小洞里,旁边有个火药桶,两把带着皮套的手枪,两三双破旧的鹿皮鞋,一条皮带,还有一些被水浸透的破烂东西。

“终于找到了!”哈克抓起一把生锈的硬币说。“天哪,咱们发财了,汤姆!”

“哈克,我一直感觉能够找到,简直不敢相信,果然到手了!我说,咱们不能在这儿傻待着了,得把它弄出去。我看能不能提动。”

箱子差不多有五十磅重。汤姆憋足了劲能提起来,但提着走很不方便。

“我就知道它很重,”汤姆说,“那天在鬼屋,他们搬箱子的样子,看着就很重。我看出来了。我看这两个小袋子是带对了。”

两个孩子把钱装进袋子,提到有十字架记号的石头旁。

“咱们去把枪和其他东西也拿出来。”哈克说。

“不,哈克,留在那儿。咱们当强盗的时候,刚好用得上那些家伙。让它们永远留在那里。咱们还要在那里寻欢作乐。那地方非常隐蔽,是个寻欢作乐的好地方。”

“什么是寻欢作乐?”

“我也不知道。反正强盗们经常寻欢作乐,咱们当然也不能少。走吧,哈克,咱们在这里待得太久了。我看时间不早了,我也饿了,咱们到船上吃饭抽烟去。”

不久,他们钻进漆树丛,警惕地四下张望,见岸边没人,便很快上了小船,吃完饭抽起烟来。太阳沉向地平线时,他们把船推离岸边,出发了。汤姆在薄暮中沿岸边撑船逆流而上,和哈克愉快地聊着天,天黑不久便上了岸。

“我说哈克,”汤姆说,“咱们把钱藏到寡妇家柴棚的阁楼上。明早我来,咱俩把钱数一数,对半分掉,再到树林里找个安全的地方埋起来。你在这里待着,把东西看好。我去偷贝尼·泰勒的小车子,很快就回来。”

汤姆说完,一溜烟跑了,没多久便偷来一辆小车子。他把两袋子硬币装上车,再用旧衣服盖住,然后拉着小车子出发了。快到威尔士人的房前时,两个孩子停下来休息了一下。他们正准备继续赶路,威尔士人走出来说:

“喂,你们是谁?”

“哈克和汤姆·索亚。”

“正好!孩子们,随我来,大家都在等你俩呢。过来,走快点,你俩先走,我来拉车。哇,还挺重的嘛。上面装的是砖还是废铁?”

“废铁。”汤姆说。

“我说呢!咱们镇上像你们这些男孩子,放着正经的活儿不干,偏偏喜欢东跑西颠地捡废铁,也不嫌麻烦,拉到铸造厂才能卖几个钱呀,我看干活比捡废铁至少要多挣一倍。”

两个孩子想要知道他这么着急是为了什么。

“不为什么,等去了道格拉斯寡妇家,你们就知道了。”

哈克经常被人冤枉,有点心有余悸,他说:

“琼斯先生,我们可什么也没干!”

威尔士人笑着说:

“哈哈,我不知道,哈克,我的孩子,我真的不知道是什么事。你和寡妇不是好朋友吗?”

“是呀,我们是朋友,她一向待我不错。”

“这就对啦,那你有什么好怕的?”

哈克脑子反应太慢,他还没想好怎么回答,就已经和汤姆一起被推进了道格拉斯太太的客厅。琼斯先生把小车子停在门口,跟着进了屋。

客厅里灯光明亮,镇上的重要人物全都聚集在这里。撒切尔一家、哈珀一家、罗杰斯一家、波莉姨妈、希德、玛丽、牧师、报馆编辑,还有许多其他人,大家全都穿着最好看的衣服。寡妇热情接待了两个孩子,两人弄成这副模样,浑身沾满了泥土和蜡烛油,人人见了都会热烈欢迎。波莉姨妈觉得丢人,满脸通红,皱着眉头,冲着汤姆直摇头,可是她的尴尬根本不及这两个孩子的一半。琼斯先生说:

“汤姆那会儿还没回家,我就没再去找他,刚才正好在我家门口碰见他和哈克,我就赶紧把他俩带来了。”

“你俩来得正是时候,”寡妇说,“孩子们,跟我来。”

她把他俩领到一间卧室,说:

“你们洗一洗,换上衣服。这儿有两套新衣服,还有衬衣、袜子,都齐全了。这套是哈克的……不用谢,哈克……这套是琼斯先生买的,这套是我买的,挺合身的。穿上吧,大家都在楼下等着呢,穿好就下来。”

说完,她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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