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好的教养关系,应当在孩子14岁以前已经完成。如果过了18岁,甚至过了28岁,父母还对孩子指手画脚、喋喋不休,那真是做父母的至大失败。与其说是父母对子女不满意,不如说是父母对自己本身的人生不满,且乏力改善??
作为一名已婚妇女,周末照例挈夫将雏去看父母。
说好晚上吃火锅,可没有芝麻酱了,丈夫自告奋勇去超市买。天气很好,阳光透过飘窗慷慨地洒了一地,十几种菜都洗好切好摆好了,屋子里暖融融的,我蜷在沙发角落翻朋友的微信。
家里的阿姨把我爸专门给妞买的小自行车找了出来,打算和我爸两人合伙教她骑。进入3岁以来,妞个子长得很快,两只小脚丫踩在踏板上,不长不短正合适。一切都很美好。
直到听见我爸气急败坏的声音:“跟你说了踩完左脚再踩右脚,两只脚轮流踩,你怎么就一只脚用力?哎呀,不是那样,是这样。哎呀,又错了??我说你这孩子,协调性怎么那么差。”
我忽地抬起头来,同时感到有股闷气砰的一下充满身体胸下胃上的位置,有一些甚至热热地冲上鼻子——深呼吸一下,我带笑说:“爸,您能不能不给孩子贴标签啊?”
话一出口,我有点紧张地看了我爸一眼。在我家多年、相当了解我爸的阿姨,显然也有点局促??运气真不错,我爸竟没有当场变脸,而是略带讪讪地说:“你小时候,我用手一压你的脚,你就知道怎么骑了啊??”
欺负我爸听力不佳,我小声嘟哝道:“妞不是我,我也不是妞好不好?有什么可比性呢?”
那一天,女儿跟我格外亲。我紧紧抱着她香香软软的小身体,就像抱着多年前刚被我爸厉声斥责过的小小的我??在物质上对一个人特别好,在精神上对一个人特别严厉,乃至苛责——而这人是个尚不知自己是谁、更不知世界底线在哪里的小孩,结局会是什么?
反正少女时代的我,走路惯性地含胸。无论有多少人对我怎样赞美鼓励,都反弹在我心房门口那堵坚硬的石墙上,墙上镌着几行青色冷峻大字:你长得不如邻居家小娟好看,更不如小丽——你看人家白白胖胖、双眼皮、大眼睛。
偶尔考一次全年级第一根本算不得什么。就算你次次考第一,你在全市、全省、全国又能排第几?
女孩子根本不可能超过男孩子。
被很多男孩子追?说明你自己不正经。
女孩子一过25岁就老了,贬值了。
大学时,我妈开心地拿着一篇我发表在报上的散文给我爸看,兴奋地说:“我图书馆的同事都说写得不错,有灵气。”
我爸漫不经心地拿过来,一副好不容易耐住性子的样子看了两分钟,抬起头——天哪,我紧张地偷偷盯住他??
只见他将那张载有我处女作的报纸顺手丢在茶几上,淡淡地道:“也就写着玩吧。想要靠这个吃饭?”他的脸上现出惯有的讥诮神情,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轻轻摆了摆头。
他在拿我和谁比较,托尔斯泰还是歌德,抑或他所欣赏的女作家程乃珊、毕淑敏?我当然自知不是天才,可我真的非常迷恋文字的神奇力量。爸,就算您眼光深远、眼界高尚,但能否不对着女儿的处女作一脸冷漠?
哪怕说一句“虽然不是这块料,喜欢写点小东西总比成天游手好闲强”,我也会感激涕零,起码终于有一件我做的事您不反对了。
可是,他马上站起身,拿起桌上的打火机,回房间去了。
我的心像被从泰坦尼克号上推下去的行李箱,一点点沉入无光、无垠、漾着冰山的海水。任由海水透过缝隙一点点浸湿我本应保护好的行李,甚至来不及绝望。
但即使对着他的背影,我依然惯性地赔着笑脸,不敢令自己现出“我不同意你观点”的表情。
许多年后,当已经超过30岁的我,在失眠的深夜里,对着电话那边的好友浮白讲述上面的场景时,仍不禁牙齿打战。这话题如泥石流,一旦崩开就无以阻挡。
“就上周,在我新买的复式房子里,看着我新置的水晶吊灯,他默默不说话。我在一边就有不祥预感,心里直发毛。果然,他转头看着我说:‘就算你现在(日子过得)还可以,但以后呢?40岁以后怎么办?’我喏喏地说:‘40岁以后,我就是主编了吧。’他惯例摇头,脸上又是那种熟悉的讥诮表情。我太难受了,他这辈子就没说过我一句好话。”
浮白笑了起来,回道:“画眉同学,面对现实好不好?你已经不是那个无法自救的小孩子了。他说归他说,你听着就是,为表孝顺顶多再答声‘好’——谁规定你对他的话必须入心入髓?作为成年人,咱应该有能力把握自己的悲喜了。”
我头顶的黑寂夜空,似乎啪的电光火石了一下——虽然瞬间又熄灭了,但我为此感激浮白一辈子。
是的,积年有功,即使已经年过三十,但我仍然惯性地看我爸的脸色。记得有一回我升职加薪,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主动发短信给我表示祝贺,当然少不了还有鞭策。为此,虽然我内心并不那么认可那份工作,但仍然瞪起一双空茫的眼睛奋力去做。
他对我的婚姻貌似不甚满意,他和我妈就去过我们的新家一回,还趸着一张脸,连饭都没吃就走了。那么,我只有?换人?
臣服,这已是多年来无形而坚牢的家规。就像冬冷夏热、桃红李白一样宛若天条。打破它?别说言“不”,就是讨喜的表情没有跟上,我爸也会当场黑脸。
维持现状?为什么在别人眼里我是“幸运颖异女子”,却很少能感到放松与安宁带来的持久喜悦?我究竟在焦虑什么、害怕什么?担心一旦破冰,这个家会散掉,我将失去这世上唯二与我有直系血缘关系的亲人,甚至会触怒这个世界,令我连眼前这点可怜的立足之地一并尽失?
我来不及多想,每天被这座外表光鲜内里破旧的都市战车哐啷啷拖着四处应战。直到有一天,坐在偌大的复式房子里,我发现自己除了还能喘气其余一无所有——就算你们说下天来,说我如何能干努力优秀成功不麻不丑什么的,我就是自以为一无所有。这是我自己感受到的、坚持以为的、不打算收回的,您爱怎么看就怎么看吧。
因此唾弃我、冷落我,当我是氮气、狗屎、千古逆贼??随您。
如果??我爸知道我此刻的感受,会怎么想?
呵,我太累了,对不起老爸,我顾不得您了。您保重。
于是,我在微博故作冷静地写:
*一个好的教养关系,应当在孩子14岁以前已经完成。如果过了18岁,甚至过了28岁,父母还对孩子指手画脚、喋喋不休,那真是做父母的至大失败。与其说是父母对子女不满意,不如说是父母对自己本身的人生不满,且乏力改善。
*有时候,对父母也要斩断情丝,理性相待。倘不如此,很可能被一同拖下泥潭。唯有自保,才能助人。
——博得大片叫好。有人问我何以洞察若此,呵,因为是夜,我仍在奋力切断着每一丝通向我爸的牵连,只觉像条自断手足的蜈蚣,永远切不完地切着??哀足遍地,血沫横飞,痛彻心肺,目瞪口呆。
但是,别无选择。
我承认,常常痛得眼前发懵地好容易切断一条腿,却立刻又有十条葳蕤有力地生出来??但在持之以恒地切除或者说死磕下,我渐渐发现,我竟渐渐有了些许梦想中蚯蚓的雏形——
起码我不再纠结他和我妈的相处模式。他们爱怎么吵就怎么吵,怎么吵也分不开;爱互相折磨,爱涉嫌肉麻地体贴入微;爱控制,爱被控制;爱互相瞧不上,爱将来死后躺进同一个石椁??都是他们两个人的事。我除了祝祈,没有别的义务,也没有别的权力。
我不再接受他对我的评判。而且是任何评判,纵然有矫枉过正之嫌,总好过窒溺于陈腐的过往。我感恩于身体里有一半来自他的血脉,但我们当然不是彼此。
——谁和谁都不是彼此。
15岁以后,对于我的人生指手画脚,是他蒙昧的越权。对于他指手画脚的奴性屈服,是我蒙昧的懦弱。就算是所谓赞美也不要——他以为的好,亦与我无关。
跳出深邃到可怖、漫长到可耻的圈囿,我发现自己比任何时候都爱他。
探头张望,我遥见一个无助的小男婴,刚出生就因战火纷飞而躲进深山,一双小小的、干净的眼睛在旷野间张皇四顾,映下的全是大人的愁容、稚童的哀嚎。逃难中更被6岁小堂姐不慎压在身体下几乎窒息,被发现时已面色青淤,没有了知觉??
严厉的父亲从未给过他好脸色(估计这位老父从小也没得过好脸色),他越发立志要强。或者说,立志讨好他父亲所代表的“正大光明”。胜在够聪明努力,他一路走得还算畅通,从乡村走出的他,读了知名大学,娶了书香世家的太太,做了教授,获奖无数??
只可惜他很少有真正的快乐,因为就算累死,他也不可能讨好每一个人。何况,即便一个堪称“正大光明”的人,也绝非每一个折射面都完美无疵。
我不大清楚他为什么要将这种羸弱的幸福观,几近暴虐地加冕于他唯一的女儿——讨好了大半辈子,他已经不会别的姿态了?
现在的我只想飞身回转,去泛黄时光里抱一抱那个被孤独地搁置在荒野马车上的婴儿,并且抚一抚那个被严父吼得泪都不敢流的小男孩焦灼的脸庞??
看过一个视频,久不能忘——宝宝在母腹中的每一天,爸爸都会对着妈妈的肚子温柔呼唤:“宝贝,我是你爸爸。”宝宝出生后啼哭激烈,爸爸探头轻唤“宝贝,我是你爸爸”,小家伙居然一下子就不哭了,冲着爸爸的方向,用七斤重的平生气力,绽出一个硕大的甜笑??
那一瞬间,我流泪了。我不知道我在母腹中时,我爸是否曾这样温柔地呼唤我,但我相信,彼时近中年、渴盼为人父的他,立志想要“做个好爸爸”的心情是一样的。
只是??没错,世上每个孩子都是独一无二的,每个爸爸也都不尽相同,我坚信他们每一位都已竭尽全力——嗯,就像我爸一样。
谢谢你。谢谢我。谢谢我们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