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石像走进平原,于是便有了传说。
我第一次来丈八佛是在冬天,无雪的平原灰朦朦的,我记不清那天去做什么事了。开车的小伙子,闲聊中说附近有个佛像,他答应拉我去看一看。
村庄和沿路的农家的院落,空旷的土地显得残破,落光叶子的槐树林,寂寞地立在大地上。狭窄的乡间土路,一队毛驴车在慢慢地走,脖颈的铜铃声,被窗玻璃隔在外面。汽车后来下了公路,开进乡村的街道,七拐八抹地停在农家门口,透过挡风玻璃,我看见前方孤立的佛像。
这就是传说中的丈八佛吗?
寺庙屋顶高大,飞檐上没有吊挂的风铃,新修的寺庙,带着太多的时代的烙印。过去的事已成往事,村民在附近耕作土地,能掘出残碑,一片碎瓦。
琉璃瓦闪着耀眼的光泽,在平原很远的地方就能望到。踏上石台阶,走进殿堂。两扇大门敞开,阳光越过门槛,宁静中有了佛光似的慈祥。佛像一千多年来始终不改她的微笑,手施无畏与愿印。她站在莲花座上,聆听生命诉说的苦难和对美好生活的祈祷。
寺庙里里外外,连整张的图纸都是新的,墙壁刷的是化学涂料。平坦如砥的地面,没有经过朝圣者纷乱脚步的磨损,建筑缺少神性。
“丈八佛”石造像,雕造于东魏天平元年(公元534年),系青石、单体立式圆雕,通高7.1米,佛像高5.6米,比人们常说的一丈八尺高出0.2米,因古时人们以“一丈八”为雄伟、高大,故名“丈八佛”。整个造像比例准确,造型生动,衣纹流畅,完全体现了东魏时期能工巧匠的雕造风格,是鲁北平原地区保存较大、较完整的单体圆雕石造像,现为省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在平原有密布的树林,大块的麦地,村庄和蓬勃的生命掩映绿色之中。这里远离亘迭的群山,民间流传剪纸艺术,不可能出现巨石和优秀的石匠。在马匹、木车的古代,交通不便利,运输手段落后的情况下,人们如何把笨重的青石,一步步地移来的?文物工作者寻觅石碑、瓦片,到村民中搜集传说中的故事,他们想整理丈八佛的资料。无奈年代久远,今天也未搞清楚,佛像的工程浩大,不是一朝一夕完成的。那些日夜不分寒暑,石匠虔诚地触摸青石,把生命与生命的感悟融入铁锤和凿子中。一下下的锤击,飞溅的石屑像盛开的花朵。握凿的手磨起了厚茧,铁凿染上人体的气味。凿击青石的声音在平原飘浮,佛像经过无数次的战乱,洪水的袭击,地震的摧毁,政治文化的运动,能保存下来算是奇迹。
天空下,佛像沐浴空气与阳光,莲花座深陷泥土中,脸上的疤痕和断迹,让人想曾经发生过的灾难。我们心情沉重,这的香火肯定一直不断,正面的莲花座上仍然有烧纸的炭黑,与当年昌盛时一样。黄土漫卷的土道,男女老少,一伙人,一家人赶着马车,骑着毛驴,或凭着千层底的布鞋走在朝拜的路上,他们复杂而又纯粹。香火使人们从四面八方赶来,烧一炷香,许下一个心愿,为自己为家人祝福。
人们的品性像浑厚的泥土,他们祖祖辈辈居住在这片土地,目睹和耳听了许多佛像的故事。农家院里走出的老人看见我们,主动过来向我们讲述佛像的来龙去脉。
中共博兴县委博兴县人民政府网站。
这尊佛像经历一千多年的风雨,基本上未受大的损害。“文化大革命”中,造反派们“破四旧,立新功”,手持猎枪,对着高高在上的佛脸扣动扳机。子弹高速运动,撞击声和一千多年前,铁凿青石的声音不同。子弹的分量太轻了,坚硬的佛脸上留下浅浅的疤痕。人类创造了文明的历史,祖先学会了用石器保卫自己,维持生存。学会了钻木取火,制造弓箭和后来的枪炮……围观的村民呆立在那儿,无人敢出来阻止这种残酷的摧毁。他们跪在佛像前的崇拜,虔诚的精神丧失殆尽。所谓的革命者不肯罢休,仿佛革命不彻底,毒草不清除掉。又调来两台链轨式的“东方红”拖拉机,在佛像的脖颈套上钢丝绳。一声令下,缓缓地启动,轰鸣震撼大地,拖拉机开足马力拽着钢丝绳向前奔去。链轨的钢铁撕咬土地,气管排出浓重的黑烟。在轰然声中佛像身首分开,高髻、方面、大耳的佛首在地上滚动几下,面颊紧贴冰冷的土地,依然保持永恒的微笑。她仰视芸芸众生,血脉经历了千古的岁月,无殷红的血汁流淌。身下的土地留下深陷的凹痕。一个拥有五千年文明的古国,祖先遗下的东西被粗暴的手,在空中一抡,历史的悲剧产生了。无论用怎样先进的科学技术无法恢复,毁坏的就是毁坏了。拖拉机是现代工业文明的产物,有了它人们提高了工作效率,摆脱繁重的体力劳动。它被人驱动参加了那场痛苦的行动。过去的事情值得我们今天的人思考。
消失的历史变成传说,有些史书未必记载。
走出了大殿,我浏览院落。新盖的殿堂像一件新衣裳,琉璃瓦还未生出青苔和茅草。甬路的方砖,机制的花纹和城里的人行道上的水泥方砖没一点区别。铺在素土地上显得僵硬、单调。圆锥形的塔松栽得整齐,修剪得光滑,是街头克隆的产物。墙地基的大理石面,是粘贴上去的仿大理石面,这种工艺不可能经受太多的风雨,便会自行脱落,落出里面的红砖。守殿的老人热情地告诉我们,由于资金不足,只好采取这种方式了。他说寺庙周围的地下埋着许多文物,说不定在哪就能挖到。他从塔松下捡出两块碎瓦当。这样的瓦当没有用了可以带回去,洗干净摆在书房。城里戴眼镜的人喜欢捡几块带回去。从残破的瓦当看着美丽的花纹,重现那个时代。一条条纹络,有着阳光般的灵魂。老人说这是东魏时期的瓦当,我问他怎么知道的。他说县上文管所的人,经常陪客人来,向他们讲解丈八佛。
平原的麦子已经收获,麦粒摊在场院。新起的麦秸垛,在大地谱写乡村的序曲。炎热的六月,我找到的不仅仅是陶片。
2000年9月2日于抱书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