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来正是春天,一座四合小院,雨水敲击红瓦顶,顺瓦槽滚动,奏出古老的清脆的音符。庭院中的甬路被雨浇得干净,露出砖的纹质,香椿树上的芽瓣,缀满枝头在雨中叠翠。老诗人的家布置得简朴,墙壁挂着山水画。一条河流,一只木排,连绵起伏的山峰,缠绕轻柔的雾岚。饱含墨汁的线条,苍老遒劲,画面渲染的气氛与屋子的环境和谐。坐在茶几前,喝粗瓷壶泡的茉莉花茶。接待我们的老诗人,兴奋地介绍鲁北的名胜古迹,滨州八景之一的“秦台晓雾”。
景观位于滨州市东,当地的老百姓叫它秦皇台,亲切一点就叫“土疙瘩”。传说秦始皇沿渤海湾东行,碰到方士徐福。徐福对皇上说在茫无边际的大海上有三个仙岛,是神仙居住的地方。那里生长一种不老的草药,只要发800童男童女入海求仙人,就能得到长生不老药。秦始皇听后,果然派徐福带800名童男童女前去求药。许多年过去了,秦始皇又一次东巡来到秦台附近,他怎么也高兴不起来。秦皇台有一个六角琉璃井,水清、甘甜、爽口,附近的村民用井水酿酒。有一天,秦始皇忧忡中多贪了几杯,脑海中突然出现了幻觉,徐福带着童男童女,捧着不老的仙药,在云端驾雾而归。秦始皇高兴万分,正准备去接仙药时,幻觉却消失了。秦始皇酒醒后,便命令人筑一高台。
从过去到现在,传说充满激情地贯穿平原。
老诗人讲一口方言,抒情的叙述中,我想秦皇台应该有一座亭子,飞翘的琉璃瓦,浮光流金,曲径长廊,大红的漆柱。古柏、仙桃的掩映中,显露帝王的雍容华贵。我是在美丽的传说中,定居在黄河岸边的城市的,在鲁北平原生活了多年,身居闹市,离秦皇台十几公里的距离,我却未踏访一次,我小心地守护,只在梦里走进传说中的仙境。
平原的六月开满野花,一丛丛灌木和一片野草,热风是背着邮袋的信使,飞来飞去,传递收获的消息。多少个春秋过去,我终于迈动迟到的步子,去圆那个传说的梦。秦皇台有两种路可行,一条是平坦的柏油路,两旁栽种了成片的杨树。黑色的路面穿越黄土地,走这条路,汽车行驶平稳速度又快。另一条是高低不平的土路,通过低矮、陈旧的村庄,在那一间间土坯草屋居住的人们,过着清贫的生活,他们深扎在土地不愿移动一步。从这走绕很大的圈子,我们依然选择了不好走的路。
车子颠得厉害,村庄,坟冢,小桥,麦地,坐在车里举目观望,盈眼的绿色铺向天边,牛在草地吃草,头连抬也没有抬,它们习惯了平静的生活。鲜美的野草,散落的树林,金色的麦畦,黄褐的土地,风刮来又荡去……
在平原我们迷路了。
停下车子,我向修渠的农人走去。
水渠笔直地延伸,陡斜的坡面光滑地留下铁锨的印痕,来不及长出野草。渠槽里干涸缺水,这个季节不是雨季。烈日之下,农人一锨锨地挖土,精心地修整渠道,身后是热风摇曳的麦地。毫无任何怨言悔语,他们一辈辈就是这样的活着。
向前走了几步,隔着宽宽的渠道,我向农人打听路。
“请问,秦皇台怎么走?”
“从这往前走,向左拐就能看到路了。”
重新启动车子,司机的神色变得快活,播放了腾格尔的歌:“洁白的毡房炊烟升起,我生在牧民的家里,辽阔无边的草原,是哺育我成长的摇篮……”歌声苍凉与麦浪融为一体。
隐隐约约地望见秦皇台,我们却找不到路。漫无边际的麦地遮盖大地,荒寂的古道,奔驰的车子,驶向沥过古风、经过磨难的秦皇台。
车子终于停在了秦皇台前,它像没有墓志铭的古冢,少了浪漫、梦幻,除了阳光的斑斓,涂抹传说的韵色。
八角琉璃井少了往日的清亮,生出一股浊味。井口围的一圈铁链锈迹斑斑,水面一层绿色的浮萍,漂着喝空的矿泉水瓶。我怀着复杂的心境张望深井,想透过浮萍,看清隐在水中的真面目。井水酿造的烈酒,醉了帝王、醉了普通的百姓,现在成了一潭死水,一捧脏水。生命的源头被封割,再淌不出清澈的甜水。乡村的顽皮的孩子来这里,不是虔诚的朝圣者,他们好奇地投进石块、土疙瘩和枯草,沉闷的响声溅起浑浊的水花。飞翔中饥渴的鸟儿,忍着干涩的嗓子寻找清泉,懒得在井边站一站,饮变质的水。我似乎看到秦皇贪杯的样子,腮上滚着几滴晶莹的酒珠。我在那块土地上,传说满怀对远方的渴望,幻化一双翅膀飞去。
古时秦始皇亲莅的仙境,曾经是茫茫的东海,秦始皇派徐福去讨仙草想长生不老,他留恋凡尘俗世、永远统治他的帝国。这不过是个传说,查不到真实的官文,只是经过一代代人口口相传。《滨县县志》记载的是:“晨观秦台晓雾,乃见‘孤直秀丽,恍若山峰,乃有云雾缭绕,乍隐乍现’。时有‘岚光如靛,云雾如蒸’,为当时当地之一大景观。近年来,经考古工作者考察,秦台系建于东周遗址之上,全系人工夯土筑成。台东侧的剖面夯土层分明,并夹有红烧土及东周之陶片,故此台系秦代前后所筑。”
残破的水泥台阶,穿过野枣树林盘旋而升。
登上传说中的秦皇台,有些微喘,呼吸可闻,风吹净浸出的细汗。这里没有古柏、仙桃林,光秃秃的水泥平台,连遮阳的树都见不到,触目荒凉。当年威武的车队,马嘶人叫,踏起蔽日的烟尘和交错的辙印,浩浩荡荡东巡时的场面随风而去。金戈铁马,转战南北的帝王,面对飞浪穿空,他觉得生命的短暂和渺小。波涛汹涌的大海,抵抗不住泥沙尘暴填海造陆的吞噬,自然的规律谁也改变不了的。沧海桑田,古渤海岸畔的秦皇台,现距海却有二百多里之遥。日将正午,阳光洒落在大地,看不到一缕缭绕的晨雾,几何形的麦地,一块块地、平整地铺向天边。村庄和秦皇台相望,参差不齐的烟囱和那湾野水,都比这座秦皇台美得多。地球绕着太阳运行的轨道,一年年过去了,我想在黄土堆里寻秦砖,掘一片汉瓦,一截印着古诗的残碑,辨出大自然镌刻的风迹雨痕……在秦皇台的角落,我看到一棵被锯断的树。这棵树有过灿烂的日子,长长的枝桠,繁盛的叶子投下树阴,供过往的旅人休息,躲避毒辣的日头。
我们再回味一次古老的传说。
秦皇台寂寞地伫立,等候和我一样容易做梦的人来访。
2000年6月2日于抱书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