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年后,我又看到了老照片,每一次读它的感受不一样。秋千架竖在空旷的大地上,两根架杆如同“人”字的一撇一捺,支撑着秋千的骨架。绳索宛如鸟儿的翅膀,把人送上天空飞起来了,秋千把女人荡到高空,她看清自己生活的土地,屯子中的草房顶和密麻的烟囱。她们在这里生儿育女,听孩子的哭声,听丈夫的喊叫声,听牛哞哞的叫声。黎明的炊烟从这儿升起,深夜的灯光把她印在墙上。秋千架不是标本供来往的人欣赏,它有生命,在等待那一天的到来。“朝鲜族的秋千,大多是在农闲、端午和喜庆的日子里的一种娱乐活动。秋千的设施由绳索和立架组成。50年代以前,秋千的绳索往往在山坡、河岸的大树上。每逢节假日,朝鲜族姑娘和少妇们,穿上鲜艳的民族服装,争登高低,轮番比试。在郁郁葱葱的大树上,荡者上下翻飞,观者心旷神怡。这种融汇于大自然中的游戏吸引着成百上千的观众。”
我走过延边的许多乡村,朝鲜族屯子,朝汉杂居的屯子。2006年的6月,维春陪我去三合的江域,这是一个朝鲜族屯子,一同前往的镇委的主人,汉语说得不流畅,听起来费解。这是有着一百多年的老房子,歇山式的屋顶,屋脊曲线两端上翘,青瓦层层相叠。屋角檐的装饰充满民族特色,女主人不会讲汉语,她只是用微笑迎接我们的到来。女主人讲述了房子的历史,我脱鞋上炕,炕琴上的图案是朝鲜族喜爱的松鹤,拉门旁的缝纫机有些陈旧,一看就有年头了。墙上挂着很多奖状,是朝汉两种文字,这些奖状装在镜框中,大都是七十年代获得奖。有男主人摔跤的奖状,我发现了一张女主人荡秋千获得的奖状。我再一次看缝纫机,我想这就是当年的奖品。女主人现在胖多了,从我们进屋开始,她手中的抹布就未离过手,不停地到处擦。当年的“车妞”,现在是变成“阿迈”,她毫无能力再荡秋千,只能敲起长鼓,让欢快的鼓声,追逐悠荡的秋千。
中午是在朝鲜族家吃的午饭,一铺大炕上摆着方桌,锅台在炕的一头,两口凸出的铸铁锅擦得干净。一桌山野菜泛着清香,四叶菜、猫爪子、婆婆丁、土鸡蛋,这是在城市中所吃不到的。我离开家乡多年,坐在炕上不习惯盘腿了。从敞开的窗口,看到远处的山冈,图们江刮来潮润的风。吃饭的中间,我到院子里走了走,在周围寻找竖立的秋千架。白蝴蝶在菜地上飞舞,它轻盈地穿越障子,向屯子中飞去。在房前有一口压水井,每口井旁都有大肚子缸,缸中盛满水,漂着葫芦瓢。每一次压水的时候都要舀一瓢水,倒进去引一下水,然后快速压动手柄。用不了几下,一阵清凉的水,从出水嘴哗哗地流淌。水是从地下抽出的,如冰镇一样清爽,水冰清口,不像城市的自来水有一股药味。
我坐在台阶上,胖大嫂和缝纫机无法摆脱掉,我似乎看到她身着民族服装,站在踏脚板上,一次次地荡往空中,仿佛一次次地探险旅途,感受不同的状态。
素素写了朝鲜族的秋千,后来她来到帽儿山下民俗村,看到竖立的秋千。她盘腿坐在炕上,身边是两口朝鲜族的铁锅,她在感受另一个民族的秋千。
它真的是太远了,一直就躲在长白山麓那片黑森林里。走到那块打稻场的时候,天阴了起来四周升起很大很浓的雾,雾气很快就将四周的房屋和树的轮廓模糊成梦境一般。但我远远就看见了那座熟悉而又陌生的秋千架。雾气从它的空白处穿流而过,它孤单而深情地悬吊在那里,仿佛就在那等着我这个远方来客。
那里没人。我就坐在那片空地上仰望。
它简单极了。在两根之间垂落下两根稻草绳,稻草绳连接着一块木制的踏板。那踏板与地面有一段距离,为的是让站在踏板上的女人悠荡起来。
素素到的民族村我也去过,它是在帽子儿山脚下,小的时候那里很荒凉,每次去龙井在车上都能看到沟里的一个自然屯子。现在那里的土地开发了,过去的模样见不到了。我经历过人山人海,气氛高涨的农民运动大会。每年的“九·三”县里开体育运动大会,各个公社在场外扎起饭棚,支起一口口大锅,杀猪宰牛慰劳运动员和文艺宣传队。我那时候不大在人群中挤来挤去,在“着苏迷达”的赞赏声中,看到跳板上腾空的年轻姑娘,铜铃一次次被踢中,响声如同绽放的花儿,散发出幸福的清香。姑娘在空中自由自在,她们用肢体的语言在诉说,在天空听到风的赞美,阳光的拥抱,更重要的是她看到远方。得奖后的姑娘在众人的帮助下,把一台缝纫机抬到花轱辘牛车上,在祝福声中离开了运动场,走在回家的路上。摔跤是男人与男人的较量,第一名的奖品是一头大黄牛,牛的前额上,戴着一朵大红花。
我年纪小不知什么,羡慕地跟着牛车走出了很远。第二天来到体育场,看到秋千架还未被拆除,抚摸秋千的绳索,荡了几下空绳子。我常去体育场玩,那儿的灯光球场,经常有人打篮球,翻过那道土坡,外面就是海兰江了。人们不习惯叫它的名字,统称为“河套”。河水平时温顺,大人忙着洗衣服,小孩子洗澡,洗净的衣服晒在野艾上,捶衣服的声音在河边传出很远。
素素著:《独语东北》,第173页,百花文艺出版社2001年1月第1版。
2008年6月,回到龙井后,我来到老灯光场,过去的模样一点不见了,现在变成了水泥广场。周围竖立几根石头柱子,上面雕刻古老的神话传说。那架秋千不知何时消失了,只是在记忆中还是那样清晰。
照片像一件旧衣服,漫着熟悉的气味。每次翻开这本书,尤如打开一扇门,藏在门里的事情,纷纷往外挤来。而我的思想乘着目光的马车,走进时间的大路回味过去,重新记录忘记的事。秋千仍然竖立在空旷的场上,只是风吹雨淋,雪花的缠绕显得陈旧而已。我停下目光的马车,还像少年时那样,坐在脚踏板上,轻轻地荡起,我回到记忆中。
2007年11月11日于抱书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