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不知道是这夏天开的梅花更为厉害,还是失去了武功的自己变得脆弱了,江枫觉得今天身上特别痒,痒得他不得不叹口气,紧紧握着拳头才勉强克制住抓挠的冲动,如果这时候有一桶枫柳叶煎的洗澡水那该多好。
来到浴盆前,江枫伸手试了下水温,在碰触到水的一刹那,恍如被烫到一样收回了手,放在鼻尖轻嗅,微微有些辛辣,正是枫柳的味道。
当怜星推门而入时,江枫正背着门静坐在桌边,听到声音微微侧脸,俊美的脸上布满红疹。他依然穿着之前的衣衫,一头乌黑的青色亦干爽而柔顺地披散在身后。
怜星皱眉看了他一眼,然后掠身至浴盆前,看着洁净的水以及未沾半点湿气的地面,脸色瞬间沉了下去,回头看向江枫:“为何不洗?”
江枫起身,走近怜星:“在下对梅花过敏一事,二宫主如何得知?”
怜星偏过脸去,声音更为不悦:“我问你,你为何不洗?”
见怜星不答,江枫也不再追问,事实上他对移花宫的一切都不感兴趣:“移花宫与在下有夺子失妻之恨,在下与二宫主之间只不过是屈从关系,在下能给的,二宫主尽管吩咐,在下给不起的,二宫主也不必奢求。二宫主不必对在下示好,二宫主对在下的坏,在下无力反抗,二宫主对在下的好,在下亦无福消受。”
怜星心口一痛,脸色惨白,唇角却高高弯起甜蜜的笑容,她上前一步,勾住江枫的下巴左右打量了下,冰凉的手指摩挲着江枫温暖而布满红疙瘩的左颊:“你以为我是对你好么,玉郎,你现在这样子很不美貌,叫我怎么亲近你?让你泡枫柳水可不是为了你,是为了我哦。”
脖子上传来一阵一阵的热气,鼻子里是淡淡而熟悉的女儿香气,江枫却不为所动,淡淡道:“二宫主恐怕要失望了,枫柳水只能止痒,并不能消肿。”
“啪”怜星大怒,一巴掌将江枫甩到了浴盆前。她亦上前一步,娇喝一声“不识好歹!”,长袖中真气鼓动,原本想再补江枫一巴掌,但看着江枫宁静中掩藏不住的倔强神情,心不由一软,一掌便略略倾斜,拍在了浴盆上。这次她用了七分真气,浴盆“啪”的应声而破,倚着浴盆的江枫便随之摔伏在地上,盆中水高高溅起,将江枫浑身上下淋个湿透。
怜星的裙子也满是水渍,她冷哼一声,转身欲开门而出。手还没触及门栓,门却忽然打开,江枂欢快地探头进来,瞬间愣住,面色疑惑地看着怜星然后慢慢看向江枫,待看到江枫狼狈地样子后,整个人便如点燃的小炮竹般跳了起来,一手指着怜星的鼻子道:“不准欺负我大哥!”
怜星一把扣住她指着自己的手,将她拖出门去。
“喂,你要干什么,大哥,大哥救我!”
“二宫主留步。”江枫心中一急,将刚学会的明玉功运足,欲冲上前去挡住怜星二人的去路,哪知体内真气流转,脚下却多不出半分速度。
怜星停住脚步,眼睛里露出警告的味道:“你要救她?”
江枫脸上焦急的神色瞬间敛去:“不是,她的生死跟在下无关。”江枫说道这里微微顿住,剑眉微锁,俊目低垂,似乎在思索着该说些什么,在看到自己衣摆的竹叶时江枫眼睛忽然一亮,然后抬头道,“前些日子,二宫主想听在下吹笛子未成,今日在下新制一笛子,想请二宫主试试音色。”
怜星看了他一眼,神色喜怒莫变,右手却松开了江枂。江枫暗暗松了口气,正要开口却被怜星一指封住了穴道。怜星点了江枫穴道后,出手如电,瞬间又扣住了江枂的手:“好酒配好景,好曲也需要好心情。本宫今天的心情,被、你、败、尽、了。”
怜星说道这里时声音咬牙切齿,脸上却好不甜蜜:“心情不好时本宫爱做心情不好时该做的事,玉郎你自便。”
说罢,怜星拖着江枂走出余容院,任凭江枂哀声连连,也任凭一双愤怒、担忧、自责的目光在自己和江枂身上逡巡。
待怜星二人远去后,青眼才摇曳生姿地走进来,看见江枫不禁脸色大变:“哎哟我滴爹呀,江公子,你这是什么癖好,洗澡时都不解衣服么?我知道你长得好看,但是,我这边规矩森严,除了我家主子,没人敢偷看的。”说到这里,她眼睛一亮,一个箭步冲到江枫跟前,脸上充满了了然和同情的神色:“我知道了,你发现我家主子总爱偷看你对不对?你就是防着我家主子对不对?切,你们是同床共枕的情义,看看有什么打紧的?”
见江枫不说话,她伸手在江枫面前晃了晃:“我说江公子,你不会又惹我家主子生气了吧,我说江公子,你长得这么讨人喜欢,怎么做事这么不招人喜欢啊?”
然后她探头往屋内看了一眼,当场声嘶力竭,对着江枫颤颤地伸出四个手指头:“我说江枫,你上辈子是散财童子么?那个浴盆是我找人定做的,整整四十两银子啊,四十两啊!”
在青眼一声一声不可遏制的骂街声中,一声清宁而略显淡漠地声音传来:“这是怎么了?”
接着便听到红瞳的声音:“怎么了,我怎么知道怎么了,一个个地去请人,一个个的有去无回的,再不去那老女人可要溜人了。”
只见红瞳和一翠衫女子一同步入院子,红瞳脸色略有不耐,待看到江枫和青眼二人情况后不禁瞪了瞪眼睛:“青眼,你胆子未免太大了吧,他也敢招惹。”
青眼立马瞪大眼睛瞪回去:“你说我敢么?!”
红瞳吐了下舌头,指了指江枫道:“这么说,是那一位的手笔。”
青眼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顿了顿,忍不住道:“还打碎了我一个浴盆,四十两呢!”
红瞳对她的四十两没有任何感觉,回头看向翠衫女子:“小睛睛,你说怎么办?还见不见呀?”
未待翠衫女子出声,青眼没好气地说道: “自然是要的,那老婆子一年才出来一次,要不是主子让碧睛派人没日没夜地盯着,哪里逮得住人啊。”
翠衫女子,也就是碧睛,略略思索,然后点头道:“青眼说的在理,青眼,你赶紧去给江公子取一套干净的衣裳,动作快些,婆婆她,她,咳咳,一不留神可能就神龙见首不见尾了。”
碧睛说完上前解了江枫的穴道,躬身对江枫施了一礼,然后正色道:“江公子,移花宫也许有对不住您的地方,但我家主子绝对不欠你什么,您别老惹她生气,她身子向来不好,近来,唉,更差了。”
事实上,那位碧睛口中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秘婆婆连首都没被见到。江枫踏入遐迩厅时,她正端坐于一帘青纱之后,身边似乎还有一人。
“小伙子,来,坐下,把手给我。”帘后传来声音,却一点也没有老态,反而带些少女般的狡黠。
江枫沉默了一下,依言上前坐下伸出左手。
“妙哉,妙哉。”帘后传来啧啧赞叹。
无人应答。
那出声之人似乎有些失落,又啧啧两下,然后接着说:“妙哉,妙哉。”
碧睛性情温柔,便接口道:“婆婆,哪里妙了?”
“这个小伙子天纹(感情线)延伸到食指和中指之间,暗示他是一个感情专一的人,可是天纹如链,意味着桃花不断,这还不算什么,天纹中有十字纹,意味着命数相克所爱之人啊。”
江枫脑海中浮现月奴温柔的身影,不禁神色惨然。
“而他的地纹(生命线)极短,是天生的短命鬼,却偏偏伴生一条姊妹线,只要激活姊妹线,他的生命便由姊妹线主宰,而姊妹线的激活……”
“我让你给他看病,没让你给他看相。”帘后传来清冷中又带些娇稚的声音,略略不耐烦地打断了婆婆的话语,正是怜星的声音。她似乎仍有些生气,语调中缺了分甜美,多了分不驯。
“阿全你脾气真坏,难怪这小伙子不喜欢你。不过不喜欢就不喜欢吧,他一脸克妻相,你跟着他有苦头吃,你看你这身体现在破……”
“罗嗦什么,他不过是我面首而已,他老婆已经给他克死了。”帘后人的脾气越来越克制不住。
江枫豁然起身,手指微微颤抖,显然处于盛怒之中:“在下的身体不劳诸位费心。”
怜星刚才那句话说出口便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但是,自从今天听见江枫对自己说“在下给不起的,二宫主也不必奢求”时,她的心情就非常非常差。见江枫盛怒而起,她有些局促地起身,秀眉轻蹙,一时间却也找不到什么言语。
那婆婆见自己煽错了风点歪了火,不禁心里发窘,略略往后门退去。
“回来。”怜星喝道。
婆婆的脚步顿住。
怜星走出帘子,脸色惨白,她看了眼江枫,脸上没了笑容,眸中透着倔强,完好的右手也如江枫一般微微颤抖:“我说的是事实,所以我不道歉。但是,惹你生气不是我的本意。”怜星说道这里略略停顿,在唇上咬出一线红痕,然后继续道,“话说都说了,我也收不回来;月奴已经死了,我救不回来,也补偿不了你;所以,我赔你。”话音一了,怜星旋身欺近红瞳,抽出她腰侧的弯刀,回手便往左肩刺了进去。
喉咙涌起一股腥甜,怜星吸了口气,抽出刀,用手背掩住嘴巴说了句:“你们继续。”便丢下一众惊呆的人走出了遐迩厅。
江枫似乎也受到了极大的震动,木然站在那边。
碧睛叹了口气,走上前将他按回椅子上,又将他的手交给婆婆。
婆婆的音调不复之前的活泼油滑,此刻倒是有了些沧桑的味道:“江公子你别被吓着,阿全这孩子,看上去凶蛮,事实上,心是顶好的。她呀,就算心里极不畅快,那股子气啊也只会往自己身上发。”
江枫由着婆婆把脉,一径的沉默。
搭完脉,那婆婆起身。碧睛赶紧凑上去,问道:“婆婆,如何,有救么?”
那婆婆叹了口气,语气中有些许悲悯,些许无奈,些许愤愤:“你家主子医术够精,手段够狠,又浑然不把自己放在心上。这样的疯丫头连阎王都怕了她,谁敢跟她抢人。你告诉她,她要的东西我会去帮她准备的,现在就回去给她准备。你们,好好照顾她,算了,你们照顾不照顾都不顶用,玩死她老婆子我绝不给她留坟。”说到这里,她一把扣住江枫的命脉,“小伙子你听好了,我家阿全若有个三长两短,我必取你性命。”话音未了,人影已经不见。
……
夜,很深很深,有人无眠。
霞光未散时,怜星便站在了余容院外头,却迟迟不敢进去。
而江枫明明知道怜星站在外面,却也由着她去。他今天虽然淋了一身的枫柳水,此刻却也蒸发殆尽,痒意又爬了上来。索性去了外衫,上床休息——多年的经验告诉他,当心绪凝定后,一切都会变得容易忍受。
很久很久,久得怜星都有些晃神时,敏锐的嗅觉忽然嗅到了一阵清香,怜星回过神来,才想起院子角落里的一朵昙花似乎就在这几天要开了。
她以前是不爱种昙花的,她觉得一世花一次开,就算不乐意开得热热闹闹,也该开得长久点儿。可是后来,她在一个花农那儿听了一个传说,之后便不可救药地迷上了昙花。整个离落山庄角角落落都点缀着昙花的身影。
那个传说是这样的。
相传,昙花原是一位花神,她每天都开花,四季都灿烂。
后来,她爱上了每天给她浇水除草的年轻人。
玉帝得知了此事后大发雷霆,将花神抓了起来,把她贬为每年只能开一瞬间的昙花,不让她再和情郎相见,还把那年轻人送去灵鹫山出家,赐名韦陀,让他忘记前尘,忘记花神。
多年过去了,韦陀果真忘了花神,潜心习佛,渐有所成。而花神却怎么也忘不了那个曾经照顾她的小伙子。她知道每年暮春时分,韦陀总要下山来为佛祖采集朝露煎茶。所以昙花就选择在那个时候开放。她把集聚了整整一年的精气绽放在那一瞬间。她希望韦陀能回头看她一眼,能记起她。可是千百年过去了,韦陀一年年的下山来采集朝露。昙花一年年的默默绽放。韦陀始终没有记起她。
直到有一天一名枯瘦的男子从昙花身边走过,看到花神忧郁孤苦之情。便停下脚步问花神“你为什么哀伤?”。花神惊异,因为凡人是看不到花神的真身的。而如果是大罗金仙头上有金光、刚刚从身边走过的明明是一个凡人,如何看得见自己的真身?
花神犹豫片刻只是答到“你帮不了我”。又默默等等待韦陀不再回答那个男子的话。40年后那个枯瘦男子又从昙花身边走过,重复问了40年前的那句话“你为什么哀伤?”花神再次犹豫片刻只是答道“你也许帮不了我”。枯瘦的男子笑了笑离开。在40年后一个枯瘦的老人再次出现在花神那里,原本枯瘦的老人看起来更是奄奄一息。当年的男子已经变成老人,但是他依旧问了和80年前一样的话“你为什么哀伤?”。昙花答道“谢谢你这个凡人,在你一生问过我3次,但是你毕竟是凡人而且已经奄奄一息,还怎么帮我,我是因爱而被天罚的花神”。
老人笑了笑,说“我是聿明氏,我只是来了断80年前没有结果的那段缘分。花神我是送你一句。缘起缘灭缘终尽、花开花落花归尘”。说完老人闭目坐下时间渐渐过去,夕阳的最后一缕光线开始从老人的头发向眼睛划去,老人笑道“昙花一现为韦陀,这般情缘何有错,天罚地诛我来受,苍天无眼我来开”说罢,老人一把抓住花神,此时夕阳滑到了老人的眼睛,老人随即圆寂,抓着花神一同去往佛国去。
花神在佛国见到了韦陀。
韦陀也终于想起来前世因缘,佛祖知道后准韦陀下凡了断未了的因缘。
而,那位聿明氏老人,却因此违反了天规,所以一生灵魂漂泊,不能驾鹤西游、也不能入东方佛国净土,终受天罚永无轮回。
怜星陪着那朵小昙花静静地绽放完它一生的美丽,然后将它快收拢时轻轻吻了下它的花瓣:“这一世,你没有等到你的韦陀呢。”
小昙花儿仿佛听懂了怜星的话,有气无力地弯下了花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