怜星轻轻吸了口气,没有回话。请安这事情,她还真的十多年没干过了,就算是在沐漠面前,她也不曾请安过。
“娘,您不知道,嫂嫂不爱说话。”江枂出声帮怜星说话。
“别嫂嫂、嫂嫂乱叫,你哥哥还没成亲呢。”江夫人看来是真的怒了,说话间也不再顾及怜星的脸面。
“可是,我叫沐姐姐嫂嫂,大哥也没反对唉。”江枂依旧小声抗辩道,成功把她娘亲的脸色气得更青一点。
江枟不禁挑高了眉毛,他错过了什么了么?为什么自己这个妹妹这么喜欢怜星?
“伯母……”这个时候,孙卿儿适时地抢到了发言权,“卿儿来府上的第一日就听说了沐姑娘的事情。卿儿想,沐姑娘既然是江大哥的,的,朋友,卿儿于情于理都是应该见见的。”
说到这里,她摆脱江枂的搀扶,一瘸一瘸地走到江夫人的身边,然后挽着江夫人的手道:“可是呀,卿儿在府上住了好几日,都不见沐姑娘的芳踪。卿儿原本想,可能沐姑娘好静,但是,卿儿也想啊,沐姑娘就算再好静,每天总会给伯母您请安吧。所以,卿儿每天一大早就去给伯母您请安,然后一直陪伴您说话,嘻嘻,其实,卿儿是有私心的,卿儿想见见这个传说中的沐姑娘。”
说到这里,她眼波一转,一派天真中透着些委屈不解道:“可是,卿儿还是没有见到沐姑娘呢。莫非,你们钱塘的小辈不需要向长辈请安?”
孙卿儿的话正点中了江夫人的心结,眼前这个女子,不仅是个残废,还破了相,可是偏偏收走了儿子的心,迷得儿子一有空就围着她团团转,偏偏人家还爱理不理,这让她这当娘的心里着实窝火。
她这个儿子,一走就是四年。好不容易回来了,又被他狠心的爹爹拖去做一堆杂七杂八的事情。他是长子,去做事情她也没话可说,可是儿子好不容易空闲了,来她这里也是坐一会儿就着急着回去,仿佛她房间的椅子都长着刺一般。
作为婆婆,她是一点都不中意这个媳妇。可是儿子中意呀,她也没办法。如果这个沐全能乖巧些,对她讨好些,多带着江枫来她房里坐坐,她也可以勉强接受这个媳妇。可是,谁料到,这个沐全还没进门就一副眼高于顶,生人勿近的样子,半点儿也不把她这个未来婆婆放在眼里。这、还、了、得!
江夫人心里的这一团火早就憋坏了,此刻当真是被孙卿儿一点就着。她眯着眼,抬起傲慢的下巴,摆出世家千金以及世家主母的姿态,用高高在上的眼神睥睨怜星,愠怒道:“卿儿莫气,也不知你江大哥哪里带回来的野女人,一点家教都没有。”
“娘!”
“小心!”
一枚棋子破空而出,声势凌厉地击向江夫人。江枟眼见不妙,抢身上前,可又怎么阻挡得了移花宫二宫主的攻击呢?
就在大家屏气看着棋子击到江夫人花容失色的脸上那一刻,棋子忽然间卸了力,擦着江夫人的肌肤直直掉了下去。
好俊的暗器功夫!
江枟在松了口气的同时,不免暗暗惊叹。
“你你你,你竟然敢对长辈动手!”江夫人做女儿时,是被家人宠大的,嫁入江家后,则是被丈夫呵宠了一辈子的,哪里受过这种惊吓。
“出去。”怜星冷冷道。
“你说什么?”江夫人不禁提高了音调。
江枟暗自召唤来自己的书童江棋:“赶紧去请大公子。”
“你若再不出去,我不保证你能毫发无伤的走出这院子。”怜星淡淡道。
“不能毫发无伤,好啊,那你就试试!我倒要看看,我会是以怎么个样子出去的。”江夫人外表柔弱,却是丹桂之性,辣得紧。
怜星伸出右手,慢慢舒展,又慢慢握紧,她这只略略欠了些丰腴的手掌一握一松间仿佛控制了在场其他人的心跳,让此刻在场的所有人的心都随着她的手掌收紧而收紧,放松而放松。深深吸了好几口气,等右手再次舒展时,怜星终于摇了摇头道:“你们赶紧走吧。我现在还能控制我自己的情绪,你若再诋毁我的家人,我也许就管不住自己了。”
“娘亲,我们先回去吧。”江枟开口道,移花宫二宫主能如此与母亲说话,已经是颇为克制,大大给足了江枫面子了。她翻手间结束人命的手段,他可是亲眼见过的。
“我不回去。枟儿你给我看清楚,这里是江家,我是这里的当家主母,整个江家我有哪里是不可以去,不可以呆的!”
江枟额头青筋微跳,心里盘算着要不要直接点了老娘的睡穴。
就在这时,他长长松了口气,因为他亲爱的大哥江枫已经匆匆而入。没有江枫在旁的怜星是可怕的,但只要有江枫在她身边,对于江家人来说,怜星就是无害的。
江枫先是对着江夫人行了礼,然后快步走到怜星身边,将挂着手臂上的男子披风为怜星披上,嘴里责备道:“太阳都要落下去了,你怎么都不知道回屋?”
怜星右手握住披肩的丝带,抬眸看向江枫,指控道:“你说让我等你回来下棋的。”
江枫心里闪过一丝歉疚,替怜星理了理发丝,道:“我们在房里也一样可以下棋,太阳一落,这风就冷了,你手脚不会痛么?”
怜星轻唔了一声,咬了咬唇,道:“会。”
被怜星较真的小表情煞到,江枫不禁莞尔一笑,伸手又拉了拉披风,让它系得更紧。
“枫儿,你就只管这个野女人冷不冷,痛不痛,不顾你娘亲的死活了么?”江夫人愤愤道。
江枫回头道:“娘亲,起风了,您也回去休息吧。”
江夫人哼了一声道:“好啊,枉费我把你养大成人,你就这么打发我么?”
江枫皱了皱眉,看向孙卿儿道:“孙姑娘,我之前就警告过这里所有的人,不得擅入初寒院。你为何要擅闯初寒院?”
孙卿儿唯唯诺诺了几声,然后往江夫人身后缩了缩,没有答话。
江夫人挺身道:“初寒院又没藏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为什么不让进?”
江枫道:“娘亲你知道我素来喜爱清静,不爱旁人打扰的。”
江夫人道:“那你之前为何没有这个规矩?说来说去还不是为了这个野女人!”
“怎么回事,吵吵闹闹的。”这时,送走客人的江御声也赶来了。
“老爷,你不知道,枫儿带来的这个野女人不仅一点规矩也没有,还凶得很。刚才她不仅用棋子打伤了卿儿,还想用棋子打我呢。”见江御声来了,江夫人赶紧迎了上去,年纪一把的人,眼泪说掉就掉。
江枟的嘴角不禁又抽了抽,不由自主地幻想自己年纪一把后,妻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跟自己撒娇的模样,脑海中才刚刚闪过第一幕画面,身上已经满是鸡皮疙瘩了。
江御声听罢,看向孙卿儿。
孙卿儿赶紧委委屈屈地点了点头,还不忘一瘸一瘸地走了几步给江御声看。
江御声又看向怜星,温言道:“阿全,你有什么话要说?”
还未待怜星开口,江夫人已经哭抢着道:“老爷子,你还问这个野女人做什么?难道你不相信我的话,难道你跟枫儿一样都宁可护着这个野女人,不相信我?”
“胡闹。”江御声喝止了江夫人的话语,“夫人,你不要一口一个野女人的,不看僧面看佛面,沐姑娘好歹是枫儿的心上人。”
见素来维护自己的丈夫竟然当着众人的面呵斥自己,江夫人的脸刷的一下子白了,她一手指着怜星,抽噎着道:“我不管,你们看着办,今天有我没她,有她没我。”
“娘!”江枟跟江枂同时道。
“枫儿,你说怎么办?”江御声适时地把难题推给了江枫。
面对母亲的无理取闹,以及爹爹看好戏的心态,江枟、江枂给了江枫很多同情分,然后——坚定地站到江御声身边看好戏去也。
“江鼓,你出来。”江枫冷静开口道。
那土黄色衣服的男子从角落里冒了出来:“大公子。”
江枫点了点头:“你把你看到的讲给大家听。”
江鼓应诺一声,简洁明了地交代了孙卿儿来这里的所作所为,最后还不忘加了一句个人观点:“据属下所知,如果沐姑娘不发那枚棋子,恐怕孙三小姐此刻已经在池子里了。”
江枫点了点头,沉声道:“来人,上家法。江笛、江鼓守卫不力,各领杖责三十。”
随后,江枫看向孙卿儿道:“孙姑娘,你未经主人允许擅闯初寒院是错一,言语中对全儿挑衅无礼是错二,不顾及全儿的忍让得寸进尺是错三,全儿救你你反而恩将仇报是错四,身为客人在主人家挑惹是非是错五……”
“二哥,大哥好像有点变了。”江枂挨着江枟道。
“哦,说来听听。”
“大哥以前就算再不喜欢哪个女孩子,也就是避开人家,从不会这样子疾言厉色的。”江枂发表观点。
“嗯,最好他能将孙卿儿骂回家。”江枟点头道。
“孙姑娘,江枫重申一次,请你以后莫要踏入初寒院。如果你在江家过得不愉快,江枫可以立刻就安排人马送姑娘会苏州。”果然,有人下逐客令了。
“江大哥,我不是这个意思……”孙卿儿还欲解释,却在江枫冷然的目光下,讪讪住了口。
“江画。”江枫继续道。
“手下在。”江画从人群中走出。
“对主母不尽,该当何责?”江枫沉声问道。
江枟不禁倒抽了口气,情不自禁地向怜星偏去——他的大哥吃了豹子胆了么,还是吃定眼前这位二宫主了,竟然要向怜星追究对主母不尽的刑责。
怜星倒是老神在在地看着江枫,微微还有些被眼前男子百看不厌的俊美容貌迷惑的意思。刑责么,如果下手的人不是姐姐,她似乎也没什么好怕的。
而江夫人泪眼婆娑的美目中终于有了些喜悦的光芒。
“杖责五十。”江画回答。
江枫点了点头,回头走向怜星。
他每走一步,就会让江枟的呼吸变得更轻,让孙卿儿满腹的委屈微微缓解,让江夫人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让江枂焦急的眉眼更为焦急。
怜星看着江枫,眉目中有些不驯,待江枫走到她面前时,她咬了咬唇委屈道:“除了姐姐,我还没让别人打过!”
江枫眼睛里漫出一丝温柔的笑意,他走到怜星面前站定,然后脱下外袍交给怜星,仅仅说了一句:“帮我拿着。”
然后径直走到江夫人面前跪下,沉声道:“行家法吧。”声音依旧清越,却不怒而威,执法堂的人大脑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操着棍子走向江枫了。
“枫儿你疯了么,做错事的人不是你,你不能代他人受过。”江夫人心疼又气急道。
“全儿不是他人。”江枫轻轻笑了笑,抬头对着江夫人道,“江家的家规其实不多,不过一百零八条,全儿的记性并不比我差,她来这边也超过大半个月了。娘亲可知道她为何一条家规都不遵守?”
“我说过了,她野。”江夫人愤愤道。
江枫摇了摇头,回头看着怜星一字一句道:“她之所以不遵守,是因为她不知道。她之所以不知道,是因为我不想让她知道。她之前为了我,面对了太多两难的抉择,做了太多违背自己意愿的事情,吃了太多苦,所以,现在,在我的能力范围内,我希望她能够尽可能开开心心,随心所欲地过她想要的日子。”
“枫儿……”江夫人还欲说什么却被江枫打断。
“所以,她对娘亲您不敬,不是她的错,是我的错。该受的责罚也应该我来担。”江枫说完,看了眼江画。
江画会意,喊道:“行刑!”
执法堂的人对视一眼,又看了看江御声,然后抡起棍子就打了下去。
“啪。”
一枚棋子击过,棍子应声而断。
江枫回头,微微错愕地看向怜星,无可奈何地笑了起来。他怎么忘记了,这个女子护自己护得很紧。
怜星拄着拐杖站了起来,明明是纤细地只剩下一身衣裳披在骨架上的女子,明明是必须依靠拐杖才能够站立起来的女子,明明是一个适合倚靠着恋人怀中祈求庇护的女子。偏偏,在她站立起来的一瞬间,整个初寒院似乎就为她所掌控了。
怜星环视了四周,冷冷道:“没人可以打他。”
孙卿儿不服气道:“好狂妄的口气,你当你是移花宫的女魔头邀……哎哟!”话未说完,她的脸上已经被一枚棋子刮过。
怜星道:“如让我再听见你说一句话,下一枚棋子就不是刮过你脸这么简单了。”想了想,怜星又补充道,“我打不过邀月宫主,如果他想打江枫我也许没办法。”
江御声眉头一皱,怜星的言下之意就是,在场的所有人都打不过她。他抬眼看向江枫,这个女子到底是什么来路?
江枫的心思却晃得更远,他不禁想起了四年前的那个夏天。那时候的怜星也是一个人娇娇怯怯地面对着一群强敌,一如此刻般的自信,但是那时的她爱笑,不论笑得是否真心。而如今的她,却是极少极少笑了,哪怕是虚假的笑容她都吝啬施与了。
江枂冒出星星眼,扯着江枟的衣袖道:“二哥,嫂嫂好厉害啊。如果我未来的夫婿也像嫂嫂这般厉害,就算我在家里用错一千次一万次毒药,爹爹也不会罚我抄《女戒》了。”
江枟挑了挑眉毛,玩味道:“江湖争斗才拼实力,家族争斗可是得用脑子的,小妹。还有,如果你真的用错一千次一万次毒药,就算你没有夫婿,爹爹也早已上西天管不了你了。”
气氛僵硬,初寒院的一切似乎都在怜星站起来的那瞬间冻结,唯有时间依然悠然而过。
终于,江枫站起身来打破僵局。他拍了拍身上的土,快步走向怜星,一把将她抱起,往房内走去,留下一地的下巴与活蹦乱跳的眼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