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枫的目光中似乎有了一丝涩意,他沉默了很久,忽然一笑:“你不该提她,你答应过我的,不再提移花宫的一切。”
“可是大哥,如果真的是……”
“好了,我想休息了。”不待江枟说完,江枫已然喝止。
这时,门口轻轻传来敲门声,却是燕南天。他一只手背了一个简单的行囊,另一只抓着柄已锈得快烂的铁剑,正站着门口,阳光,自外面斜斜地照进来,照着他两条泼墨般的浓眉,照着他棱棱的颧骨,也照得他满脸青渗渗的胡碴子直发光。不知是忧虑着江枫的身子,还是忧虑着其他的事情,他的身子一日好过一日,武功也恢复了七八成,可是气色却始终不见大好。
“大哥,进来坐。”江枫微笑道。
燕南天迟疑了一下,方走进屋子,然后道:“二弟,哥哥是来辞行的。”
江枫点头道:“一路小心,需要什么吩咐江画便是。”江画是江御声给江枫新安排的书童。
燕南天道:“不必安排什么了。”然后,他看了看江枫,顿了顿又道“你,不问我去哪里?”
江枫笑道:“大哥若想让我知道,自然会说的。”
燕南天的目光中也有了笑意,拍了拍江枫的肩膀道:“我燕南天得你这么一个兄弟,此生无憾。兄弟,你定要多多保重。”
江枫莞尔一笑道:“我尽力。”
燕南天走到门口时,江枫忽然想到了什么,道:“大哥且留步。”
燕南天回头看着江枫。
江枫问道:“大哥可知道什么是劫若?”
燕南天愣了一愣,方摇了摇头:“不知道。”
江枫轻轻叹了口气,目光盯着自己左边锁骨的部位,不再言语。
燕南天叹口气道:“我此行将见之人或许知道,我可以帮你问问。”
当江枫第八次晕过去后,凤起江家已经是愁云惨淡。
半睡半醒间,他听见江夫人断断续续的抽泣声,以及江御声的叹气声。江枫心里有一丝歉疚,这些年来除了让父母挂心,他委实什么也未曾为二老做过。
这时,只听得江夫人说:“老爷,不如我们为枫儿娶一房媳妇,冲冲喜吧。”
江御声有一丝犹疑:“可是枫儿如今的身体,娶亲怕是耽误了人家姑娘家。”
江夫人道:“我不管,只要能救枫儿,我都愿意试试。所有的罪孽由我来承担好了。”
江御声道:“夫人,我不是这个意思。但是……”
“我不管,我已经托王媒婆去找了。”
“我不娶亲。”江枫睁开了眼睛。
“枫儿,你听为娘说……”
“娘亲,我绝不娶亲。”江枫斩钉截铁道。
“枫儿,你先听娘亲说完。”江夫人哀求道。
江枫闭上了眼睛,淡淡道:“江枟,你送爹娘回去。我想休息一会儿。”
江枟轻轻应了声,便哄着江夫人离开了。
“枟儿,你帮娘亲劝劝你哥哥,娘真的好害怕他就这么走了。”江夫人扯着江枟的袖子哭泣道。
江枟温言安抚着江夫人:“娘,您也别太担心,大哥他,他吉人自有天相。”
江夫人听到这里不禁又掉下了眼泪:“都是我不好,如果不是我非逼着你哥哥娶孙笷儿,把你哥哥逼烦了,他也不会离家出走,也就不会……”
江御声叹气道:“夫人,你胡说什么。枫儿当初是出去办事情,并不是离家出走。”
江夫人哭着道:“那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若不是枫儿心里烦闷,他怎会愿意离开家。你该知道,他是个多么恋家的孩子。”
江御声温言道:“好了,夫人,你别再伤心了。你这个样子让枫儿看见了,他心里该多难受。”
江夫人道:“我,我也知道,看见枫儿时应该笑,我也想笑着跟他讲话。可是我,可是我看见他瘦的只剩下一张皮了,我,我怎么笑得出来。”
就在这时,江枟看见江画行色匆匆地往江枫的院子走去,忙出声喊住了他:“江画,何事如此匆忙?大公子刚刚睡下。”
江画行礼后,回答道:“外面有一个瘸腿的姑娘要见大公子。”
“姑娘?”
“瘸腿的?”
江夫人与江枟眼睛都不禁一亮。江枟将母亲推进父亲怀中,然后道:“爹,你送娘回去,这边的事情交给孩儿处理。”言罢,飞也似的往门口奔去。剩下江御声夫妇面面相觑。
腥甜的味道在唇舌间漫开。
混沌。
江枫在混沌中睁开眼睛,此刻明明夕阳未落,他却看见了温柔的星光。
惊讶、恍然以及铺天盖地的欣喜。
不敢置信地眨眨眼睛,江枫颤巍巍地伸出双手,轻轻捧住星光主人冰凉而细腻的面颊,冰凉冰凉的,可是,很真实,很熟悉,让人爱不释手。江枫眼睛里微微有些潮湿,他想问:“你还活着?”又想问:“这两个月来,你可好?”可是当他开口后,却是低低呢喃了一句:“原来我死了也是下地狱的。”
“你那一把火烧去屋瓦三千两百一十八间,人命二百七十四条,难道不该下地狱么?”喑哑的声音幽幽回答。
江枫苦笑了下:“确实应该。”当他远远看着移花宫冲天的火焰时,他心里是懊悔的。可是想到月奴凄楚的目光,想到那些惨死在邀月等人手里的凤氏三族的生灵,他没有更多的选择。
喑哑的声音继续幽幽地道:“我原本以为你珍惜每一条生命。”
江枫目光中透露出一丝痛苦之色,却还是微笑着道:“我最想珍惜的生命被移花宫夺去了,我对移花宫又怎么会有半点珍惜之意?”说完后,江枫垂下了目光,掩藏了晦涩的心事。其实,是有的。
星光黯淡了一些,微微偏过头去,然后端过一碗微微透着清香的茶饮凑到江枫唇边:“喝吧。”
江枫撑起身子,伸手握住怜星端着茶杯的手,将她拉近自己,目光中泛着浅浅柔情:“让我看看。”
夕阳又落下去了一点,残红色的光芒下的怜星是憔悴的、哀伤的、瘦削的。她的脸色更为苍白,夕阳的余红打在她脸上,却硬是多不出半分红意,依旧是惨白,惨白的。她那一头柔软乌黑的青丝也变得毛糙、枯黄。她的两眼深深凹下去,目光中布满了血丝。而她的手,青葱玉手,此刻就像一双爪子,一双被宽松的皮肤包裹着的爪子。而她原本精致的脸颊上,则残存了很多烧伤的痕迹,断断续续的痕迹顺着纤细的颈子蔓延到领子里的肌肤之上。
在理智未掌控神智之前,江枫的手已经解开了怜星领口的扣子。
“住手。”怜星的手里还端着杯子,一时间阻止不了江枫,唯有出声喝止。
江枫未有回答,而是快速地掀开了怜星的衣襟,转过了怜星的身子——在原本光洁的背部有一大片的烧伤,此刻已经化脓。江枫的心跳漏了一怕,身子不自觉地开始抽疼——如果他看得没错,这片烧伤应该是被着火的梁柱击中造成的,在击中的那一瞬间该有多痛,又该有多危险?而那把火,是他放的。
“放开我。”怜星冷冷出声喝止。
“药呢?”江枫的声音微微有些气恼,“你没有上过药,是也不是?”
“我的事不用你管。”见江枫没有喝茶的意思,怜星随手将杯子一抛,只见它轻巧地落于茶几上。待右手空出后,她随即摆脱了江枫的控制。退了一步,站得离他有些远。
江枫想笑一笑,却忍不住轻轻咳了几声,一股血腥味漫了上了,他勉强忍住:“莫忘记,一直都是你来招惹我的。”
怜星吸了口气,默不作声,又取过杯子递到江枫面前:“喝吧。”
江枫摇了摇头,看着怜星道:“你上完药,我再喝。”
怜星知道自己生气了,很生气,她不明白,这个烧毁她家园,险些儿夺去她姐姐性命的人,在再次相见时竟然能如此若无其事地对她温情脉脉,还一派自信地对自己说“莫忘记,一直都是你来招惹我的。”
是,她是放不下他。可是他怎么能这样对她……她宁可他如之前一般对她漠然以对,也不要他左手给她温暖,右手推她下深渊了。她好害怕,好害怕他在给她编织美梦的同时又对自己的姐姐下毒手。
吸气,再呼气,又吸气……
啪。
将水泼在江枫脸上,怜星将杯子往地上一摔,拄着拐杖一瘸一瘸地走了出去。她走得并不快,却隐隐有些落荒而逃的味道。
看着怜星对自己莫可奈何的样子,江枫不禁浅浅笑开,但笑意在看到怜星右手拄着的拐杖时瞬间被冻结。
他快速下床,冲到怜星身边,一把拉住她,浑不知他的体力已经恢复了很多:“你的脚怎么了?”
你的脚怎么了?
听见江枫的问话,怜惜在心底苦涩一笑。
如果我说我的手脚是因为为了你去取雪瑞花而被冻伤,随后又遭遇你火烧移花宫来不及调理才废去的,你又会如何?
当一个人左手左脚同时废去,必须依靠右手来拄拐杖,要想站立起来行走该有多难?那站立起来之前的千百次摔倒,你是否心疼?
你可知道,看到那倒下的梁柱击向险些儿走火入魔无法动弹的姐姐时,我心里那种撕裂的感觉是如何的么?
你可知道,移花宫里的一草一木都是我精心筛选,细心培植的么?那些宫人也许在你们名门正派眼里,是作恶多端的妖孽,可是她们背后辛酸的过往你听了你能保证你不会落泪?
你可知道,我身上肌肤的灼痛不算什么,为了救姐姐跟我,紫眸从离落山庄带来的人有一半葬身火海。你可知道她们不像我,她们每个人都有着温暖的家庭,你让我如何向她们的父母交代?
美好的家园、忠诚的属下、对你残存的一点点奢望,你可知道,在那场大火中,你我失去的并不止是这些……
闭上眼睛阻止了泪水的示弱,怜星深深吸了口气,然后睁开眼睛:“你的眼线一定告诉过你,移花宫的二宫主怜星已经死了,是也不是?”
江枫心口一痛,虽然怜星就站在自己面前,可是听到这句话时他依然觉得彻骨的寒冷,嘴角动了动,江枫艰难的挤出一个字:“是。”
怜星叹了口气,目光从江枫脸上拉开,调到远远的天际线:“那么,关于以前的事情,我们谁都不要再提了。你信守你的承诺,再陪我六年,六年之后,我们各奔东西,两不相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