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洛德从一懂事开始,就决定了自己的生活方式:“我的生活计划已经定好了。我只要闭上眼睛接受时代的恩赐。为了跟得上社会的发展,过上文明、现代、幸福的生活,我只消每天早晚看看报纸和广告,准确地按照这些无比崇高的导师指点的去做。这是真正聪明的办法,惟一可能得到幸福的办法。”
从这一天起,克洛德把报纸上登的广告和墙上贴的广告当做他的生活法典,它们变成了帮他解决一切问题的、万无一失的指南。凡是广告上没有大力推荐的,他一定不会去尝试,甚至想都不去想。
可悲的是,恰恰正因为如此,他生活在一个真正的地狱里。
克洛德购置了一块地产,土是从别处运来的,他只能在桩基上盖房子。这所房子是他根据广告上推荐的最新潮方法建造而成的,一刮风就晃悠,一下大雨就漏个不停。
他的壁炉里安装着广告上所谓最先进的去烟器,冒出来的烟可以把人呛死;电铃不管您怎么按,它就是不肯响;厕所是按照一个极好的式样造的,却变成了一个可怕的臭屎坑;抽屉和壁橱门装的是特别的机件,开了关不上,关上了又开不开。
值得一提的是那架自动钢琴,它其实不过是一架糟透了的手摇风琴罢了;还有保险箱,撬不开,烧不着,在一个冬天夜里,被几个贼轻轻松松地背在背上搬走了。
可怜的克洛德,他不光是财产上受到损失,身体上也倍受折磨。
他刚到街上,衣服就裂缝了。这些衣服是刚从那些为处理存货举行大拍卖的公司里买来的。
而他的头发更是经历了一场大变革。他原是想把他的金黄色的头发变成黑色,这又是受他对文明进步的爱好的驱使。他刚用过一种药水,金黄色的头发全部脱光,他兴奋得手舞足蹈。因为照他自己说的,他现在可以涂一种油膏,一定可以使他长出一头比以前的金黄色头发厚两倍的黑发,而这可能吗?
他服用过许许多多种类不同的药品,他原来很强壮,现在变得很瘦弱,一用力就喘气。也就是从这个时候起,广告使他走上了死亡之路。他相信自己有病,他按照广告上开的良方医治自己。他看到每种药品都受到同等的赞扬,他无法确定该服用哪一种,于是为了使疗效更高,他决定同时服用各种药品。
广告更是摧毁了他的智力。他把报纸向他推荐的书籍摆满书架。所采用的分类法是令人啼笑皆非的,他把一本本书按照价值的高低排列。换一句话说,按照出版商花钱叫人写的那些评论文章的热情程度的高低排列。当代的所有荒谬愚蠢和下流无耻的书籍都集中在那儿,还从来没有人像他收藏这么多无用、庸俗的东西。克洛德很仔细地把介绍他买书的广告贴在每本书的书脊上。
这样一来他每次打开一本书,就可以事先了解他应该按照规定表达的是哪一种感情,是笑还是哭。
一次,克洛德从广告上看到有一个包治各种疑难杂症的女梦游者,于是连忙跑去请她医治他其实没有的毛病。这个女梦游者十分热心,要帮助他返老还童,把回复到十六岁的秘方告诉了他。其实方法也很简单,只要用某种水洗澡,再内服某一种水就行了。
他如获珍宝,急忙按照所授方法去做了,他感觉的确年轻了,年轻得半个钟头以后别人发现他已经死在澡盆里。
克洛德甚至在死了以后,也是广告的受害者。他在遗嘱中嘱咐,他的尸体要放在一口能够很快就起防腐作用的棺材里。这种棺材是一位药剂师新近发明的。可笑的是,棺材刚抬到公墓就裂成两半,这个不幸而又可怜的人的尸体滚到烂泥里,只好和碎棺材板混在一起埋了。
他的坟是用硬质纤维板和人造大理石砌的,第一个冬天的雨水就把它淋坏了,很快就在他的墓穴上变成了一堆没人能叫出名来的破烂。
最后一课
——[法国]都德
这一天,我上学迟到,没想到这是我所能上的最后一堂国文课。 在自己的国土上却要被强迫学习其他语言,国文教师哈墨尔先生怀着对祖国的无限热爱,对外寇的强烈义愤给我上了生动的一课。
那天早晨,我上学去晚了,心中非常害怕,因为哈墨尔先生已经告诉过我们,他今天要考问我们分词那一课,而对这一课,我连头一个字也不会。这时,我起了一个念头,与其去挨训,还不如逃学到野外去玩玩。
野外的天气多么暖和!多么晴朗!
树林里传来白头鸟的鸣叫声,锯木厂的后面,黎贝尔草地上,普鲁士军队正在操练着。这一切比那分词规则更吸引我;但我还是努力克服了这个念头,快步朝学校跑去。
经过村政府的时候,我看见很多人围在挂着布告牌的铁栅栏前面正看着什么。这两年来,那些坏消息——吃败仗啦,抽壮丁啦,征用物资啦,还有普鲁士司令部的命令啦,都是在这儿公布的;我边跑边想:
“又出什么事了?”
正当我跑过广场的时候,带着徒弟在那里看布告的铁匠瓦赫特,对着我喊道:
“小家伙,用不着这么急!今天你去多晚也不会迟到了!”
我以为他是在讽刺我,就没有理他,而是气喘吁吁地跑进了哈墨尔先生的小院子。
往常,每当上课的时候,教室里总是一片乱哄哄的景象,那声音在街上都能听得见。课桌开开关关。大家在朗读课文时,为了专心就得把耳朵捂起来,老师则用大戒尺不停地拍着桌子喊道:
“安静一点!”
我本来打算趁乱糟糟的时候,悄悄地溜到我的座位上去。但是,这一天好怪,教室里安安静静的,像星期天的早晨一样。我透过敞开的窗子,看见同学们都整整齐齐地坐在各自的位子上,哈墨尔先生夹着那根可怕的铁戒尺走来走去。我必须要把门打开,在一片肃静中走进去,可以想像,我是多么难堪,多么害怕!
可是,今天的事情却不是那样。哈墨尔先生看见我不但没有生气,还很温和地对我说:
“快坐到你的位子上去吧!我的小弗朗茨,你再不来,我们就不等你了。”
我跨过条凳,马上在自己的课桌前坐下。刚从惊慌中定下神来,就发现我们的老师这天穿着他那件漂亮的绿色常礼服,领口系着折叠得挺精致的大领结,头上戴着刺绣的黑绸小圆帽,这身服装是他在上级来校视察时或学校发奖的日子才穿戴的。此外,整个课堂都弥漫着一种不平常的、庄严的气氛。最使我惊奇的是,在教室的尽头,平日空着的条凳上,还坐满了村子里的人。他们也像我们一样不声不响,其中有霍瑟老头,带着他那顶三角帽,有前任村长,有退职邮差,还有其他一些人。他们都愁容满面;霍瑟老头带来一本边缘都磨破了的旧识字课本,摊开在自己的膝头上,他那副大眼镜横放在书上面。
正当我看了这一切,感到非常纳闷的时候,哈墨尔先生走上讲台,用刚才对我讲话的那种温和而严肃的声音,对大家说:
“我的孩子们,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你们上课,从柏林来了命令,今后在阿尔萨斯和洛林两省的小学里只准教德文了……新教师明天就到,今天,是你们最后一堂法文课,我请你们专心听讲。”
这几句话对我简直就是晴天霹雳。啊!那些混帐东西,原来他们在村政府前面公布的就是这件事。
这是我最后一堂法文课!
可是我刚刚勉强学会写字!从此,我再也学不到法文了!只能到此为止了!……我这时是多么后悔啊,后悔过去浪费了光阴,后悔自己逃了学去掏鸟窝,到沙亚河上去滑冰!我那几本书,文法书,圣徒传,刚才我还觉得背在书包里那么讨厌,显得那么沉,现在就像老朋友一样,叫我舍不得离开。对哈墨尔先生更是这样。一想到他就要离开这儿,从此再也见不到他了,我就忘记了他以前给我的处罚,忘记了他如何用戒尺打我。
这个可怜的人啊!
原来他是为了上最后一堂课,才穿着漂亮的节日服装。而现在我也明白了,为什么村里的老人今天都坐在教室的后头,这好像是在告诉我们,他们后悔过去到这小学里来得太少了;也好像是为了向我们老师表示感谢,感谢他四十年来勤勤恳恳地为学校服务,也好像是为了对即将离去的祖国表示他们的心意……
我正在想这些事的时候,听见叫我的名字,是轮到我来背书了。只要我能从头到尾把这些分词的规则大声地、清清楚楚地、一字不错地背出来,任何代价我都是肯付的啊!但是刚背头几个字,我就结结巴巴了,我站在座位上左右摇晃,心里难受极了,头也不敢抬。只听见哈墨尔先生对我这样说:
“我不好再责备你了,我的小弗朗茨,你遭到的惩罚已经够了……事情就是这样。我们每天都对自己说:‘算了吧,有的是时间。明天再学也不迟。’但是,你瞧,今天发生了什么事……唉!过去咱们阿尔萨斯最大的不幸,就是把教育推延到明天。现在,那些人就有权利对我们说:‘怎么,你们自称是法国人,而你们既不会读也不会写法文!’在这件事里,我可怜的弗朗茨,罪责最大的倒不是你,我们都有应该责备自己的地方。
“你们的父母并没有十分坚持让你们好好念书。他们为了多收入几个钱,宁愿把你们送到地里和工厂去。我难道就不该责备我自己么?我不是也常常叫你们放下书本替我浇灌园子?还有,我要是想去钓鱼,不是随随便便就给你们放了假?”
接着,哈墨尔先生谈到法兰西语言,说这是世界上最美的语言,也是最清楚、最严谨的语言,应该在我们中间保住它,永远不要把它忘了。因为,当一个民族沦为奴隶的时候,只要好好保住了自己的语言,就如同掌握了打开自己牢房的钥匙……随后,他拿起一本文法课本,给我们讲了一课。我真奇怪我怎么会理解得那么清楚,他所讲的内容,我都觉得很好懂。我相信,我从来没有这样专心听过讲,而他,也从来没有讲解得这样耐心。简直可以说,这个可怜的人想在他走以前把自己全部的知识都传授给我们,一下子把它们灌输到我们的脑子里去。
讲完了文法,就开始习字。这一天,哈墨尔先生特别为我们准备了崭新的字模,上面用漂亮的花体字写着:“法兰西,阿尔萨斯。法兰西,阿尔萨斯。”我们课桌的三角架上挂着这些字模,就像是许多小国旗在课堂上飘扬。真该好好看看,每个人是多么专心!教室里是多么肃静!除了笔尖在纸上划写的声音外,听不到任何别的声响。这时,有几只金龟子飞进了教室,但谁也不去注意它们,就连那些最小的学生也不例外,他们专心致志地在划他们的横与竖,好像这也是法文……在学校的屋顶上,有一群鸽子在低声咕咕,我一面听着,一面想:
“那些人是不是也要强迫这些鸽子用德国话鸣唱?”
有时,我抬起头来看看,每次都看见哈墨尔先生站在讲台上一动也不动。眼睛死死盯着周围的东西,就像要把这个小校舍都吸进眼睛里带走……请想想!四十年来,他就一直待在这个地方,老是面对着这个庭院和一直没有变样的教室。要说变化,只有那些条凳和课桌因长期使用而变光滑了;还有院子里那棵核桃树也长高了,他亲手栽种的啤酒花现在也爬上了窗子碰到了屋檐。这可怜的人听着他的妹妹在楼上房间里来来去去收拾他们的行李,想着他就要离开眼前的这一切了,他是多么伤心啊!因为他们明天就要动身,离开本乡,一去不复返了。
不过,他还是鼓起了勇气把今天的课教完。习字之后,是历史课;然后,小班学生练习拼音,全体一起诵唱Ba,De,Bi,Bo,Bu。那边,教室的后头,霍瑟老头戴上了眼镜,两手捧着识字课本,也和小孩子们一起拼字母。看得出他也很用心;他的声音由于激动而颤抖,听起来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叫人又想笑又想哭。唉!我将永远记得这最后的一课……
忽然,教堂的钟打了十二点,紧接着响起了午祷的钟声。这时,普鲁士军队操练回来的军号声在窗外响了起来……哈墨尔先生面色惨白,在讲台上站了起来。他在我眼里,从来没有显得这样高大。
“我的朋友们,”他说,“我的朋友们,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