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静些,埃利斯顿。”乔治·赫基默尔轻言细语,伸手按住被蛇缠身的人的肩头,“我远渡重洋来见你,咱们好好谈谈,我带来了罗西娜的消息——你妻子的消息!”
“它咬我!它咬我!”罗德里克低声抱怨。
伴随这老挂在他嘴上的呼声,不幸的人双手狠抓胸膛,恨不能将他那被咬噬和受折磨的胸膛一把撕开,以放出活生生的祸害,哪怕这东西与自己性命攸关。随后他敏捷地摆脱赫基默尔的手,溜入大门,躲进自家古老的大宅。雕刻家没追他,明白此刻与这人交谈没指望了,便希望在下次见面之前深入了解罗德里克疾病的本质,查明害他到如此地步的原因。经过努力,他从一位有名的医生处得到了所需的情况。
约摸四年前,埃利斯顿与妻子离异不久,熟人们便发现他的生活笼罩了一层奇怪的阴沉气氛,就像那种灰蒙蒙的冷雾有时会遮盖夏日的晨曦。出现于他身上的种种症状令人大惑不解。也许是身体不佳夺走了他的轻松活泼,也许是心灵的创伤——这种创伤通常如此——正逐渐侵蚀他的精神,戕害他的肉体,总之,他的精神一天不如一天。大家从他已经破裂的家庭幸福中寻根究底——他自己任性胡为一手造成——也没找到可信的原因。有人认为,这位一度才华横溢的朋友已处于神经失常的早期阶段,他急躁易怒的性情便是预兆。还有人说他会有一次大病,然后日渐衰弱。从罗德里克嘴里什么也问不出来。的确,人们不止一次听到他在喊——“它咬我!它咬我!”还有双手在胸口一顿乱抓——但是不同的听者对这种不吉利的话理解各不相同。什么东西会咬罗德里克·埃利斯顿的胸膛呢?悲伤么?还是肉体病痛的侵害么?抑或是他为过去放荡生活感到内疚,为可怕的悔恨所折磨?种种猜度都有其理论依据。还有一种设想不应隐瞒,有一位寻欢作乐懒惰成性的老先生很权威地宣布,全部事情的奥秘就在于消化不良!
与此同时,罗德里克好像也已觉察,自己成了人们普遍好奇与闲话的对象。对这种众目睽睽或不论什么关注,他一概深恶痛绝。于是他不与任何朋友来往,因为人们的注视令他恐惧,朋友的笑容让他害怕;就连圣洁的阳光,这上帝普照众生,传播爱心,光芒四射的面孔也令他恐怖。昏昏暮色对罗德里克·埃利斯顿来说胜过白昼的阳光,漆黑一片的午夜才是他的出门时间。现在能经常见到他身影的,也只有打着忽明忽暗灯笼的巡夜人。每当此时,他总是沿街悄然而行,双手揪胸,口中喃喃自语:“它咬我!它咬我!”到底什么东西在咬他呢?
过了一阵儿,大家听说埃利斯顿求医成癖,专找那些横行城里名声聒噪的江湖医生,或那些老远为钱而来的家伙。其中一位得意洋洋大肆吹嘘,说治好了尊贵的罗德里克·埃利斯顿先生的病,他腹内的一条蛇已被驱除!此事凭借传单和脏兮兮的小册子传播得沸沸扬扬。这一下荒唐的秘密水落石出,人们似乎终于知道了埃利斯顿的病因。可胸中的蛇并不曾弄出,江湖郎中的灵药不过是一场骗局罢了。据知情人士透露,江湖郎中用的是一种令人昏迷的麻醉剂,其结果是非但未将病人胸中可恶的蛇药死,还几乎断送了病人的性命。待罗德里克·埃利斯顿完全恢复知觉,发现自己的不幸已成为全城人的话柄——远远超过昙花一现的新闻或轰动一时的恐怖事件。而同时,他感到自己胸中有一个活东西在令人作呕地蠕动,而且还不停地用毒牙在咬他,似乎它在满足食欲的同时,还要发泄恶毒的仇恨。
他唤来黑人老仆。罗德里克尚在摇篮之中,此人就已人到中年。
“西皮奥!”罗德里克唤一声,停下来,把胳膊压在胸前,接着说,“人们在议论我什么呀,西皮奥?”
“先生!可怜的主人!人家说您胸膛里有条蛇。”老仆迟疑地回答。
“还有什么?”罗德里克可怕地瞪着他。
“没什么啦,主人。”西皮奥回答,“噢,还说那大夫给您服了一种药粉,那蛇就跳了出来,掉到地板上。”
“不,不!”罗德里克自言自语,他一边摇头,一边用双手更剧烈地压住胸口,“我觉得它还在我胸中,它一直在咬我!咬我!”
自从那以后,倒霉的人儿开始在众人面前亮相,他强迫自己面对熟人生人的注意。因为他绝望地发现,自己胸中的洞穴还不够深不够黑,不足以隐藏这个秘密,虽然它对钻入其中的那个可恶的魔鬼是个安全堡垒。更糟的是,这种对恶名的向往,是如今已渗透他个性的严重疾病的症状之一。一切慢性病人都是极端的自我主义者,不论那病来自精神还是肉体,不论它是罪孽还是忧伤,或只是身体的疼痛所带来的可以忍受的苦难,抑或生命中种种桎梏带来的危害。这类病人由于遭受折磨,自我感觉尤为敏锐,结果自我膨胀,不由得把自己的感觉暴露于每个人面前。这能带来快感——许是受害者所能感受的最大快感,例如将残废或溃烂的肢体,或胸中的毒瘤展示他人。罪过越丑恶,犯罪者越难阻止这罪过抬起它蛇一般的脑袋吓唬世人,因为正是那毒瘤或那罪过,深入于他们的器官和血液。罗德里克·埃利斯顿不久之前还自视甚高,对凡人命运不屑一顾,如今却对这条耻辱的规律俯首贴耳。他胸中的蛇就是穷凶极恶的自我主义之象征,他一切都得听命于它,而且他还得日日夜夜纵养它、宠惯它。
很快,他的言行举止让多数人视为不容置疑的精神失常。而他自己却懵然不知,而且发作起来,他还会因为与众不同而自鸣得意,以自己拥有双重人格,双重生命而沾沾自喜。他似乎认为胸中的蛇是个神——当然不是天上的神,而是黑暗的地狱之神——并因此居然名声大噪,神圣非常。不错,它是令人讨厌,却比立志欲夺的任何东西都称心如意。于是他将自己的痛苦王袍包裹在身上,得意洋洋地鄙视那些五脏六腑之中不曾养育致命魔鬼的芸芸众生。然而,在他的心中,人性还是维护着绝对统治。他表现得渴望与人交往,养成了终日闲逛街头的习惯,他漫无目的地窥视着大街小巷的芸芸众生,以他倍受摧残的机智,在每个人胸中寻找着他们的疾患。虽说他已近疯癫,但对意志薄弱、道德过失与罪恶却具有极为敏锐的观察力,令许多人认为他不但被毒蛇缠身,而且还恶魔附体。这恶魔将妖术传授于他,使他能辨出人类心中最丑恶的一面。
举个例子,他遇到一位对自己兄弟怀有仇恨长达三十年之久的人。在街头熙攘的人群中,罗德里克伸手按住此人的胸膛,打量他阴险的面孔——
“今天那蛇怎么样啦?”他会问,满脸挖苦的神色。
“蛇!”仇恨兄弟的人惊呼——“你什么意思?”
“那蛇!那蛇!它没咬你么?”罗德里克缠住不放,“今早本该祈祷的时候你却在同它商量心事吧?你一想到你兄弟的健康、财富和好名声,它就咬你了吧?你一想到你兄弟的独生子挥霍放荡,它就高兴得直扭吧?不管它咬你还是在你胸中跳舞,你是不是感到它的毒液流遍你的灵与肉,把一切都变得既尖酸又苦涩?这种蛇就是这样子,我有亲身体会,我已了解了它们的全部天性!”
“警察在哪儿?”受到罗德里克骚扰的人吼道,同时本能地抓一下自己的胸膛,仿佛确有一条蛇在里面舞蹈,“为什么让这个疯子到处乱跑?”
“哈!哈!”罗德里克大笑,松开那人的手,“这下他胸中的蛇在咬他啦!”
发生在这个不幸的年轻人身上的闹剧还很多,这种讥讽貌似轻松,其实如蛇一般恶毒。一天他遇到一位野心勃勃的政客,就一本正经地问人家压在胸口的蟒蛇是否平安无恙。因为罗德里克认定,这位先生胸中必有一条蟒蛇,而且这类蟒蛇胃口极大,足可以一口吞下整个国家和全部宪法。另一回,他拦住一位抠门儿的老头。这老头财富如山却破衣烂衫,穿一件陈旧的蓝外套,戴一顶褐色的帽子,蹬一双发霉的长靴,贼头贼脑地在城里乱转,搜刮铜板,捡拾锈钉。罗德里克故作诚恳地端详这位可敬老头的肚皮,向他保证,说他肚内有条铜斑蛇,是他一天到晚沾捡破铜烂铁弄脏手指后生出来的。下一位有幸受到罗德里克光顾的是位受人尊敬的牧师。此君当时碰巧参与一场神学大论战,当时人的愤怒倒远远超过神的灵感。
“你已从圣酒中吞下了一条蛇。”罗德里克道。
“渎神的坏蛋!”牧师叱道,可还是心虚地用手去摸他的胸膛。
他遇到一位多愁善感的变态者,此人早年受挫,遂意气消沉,闭门谢客,终日抑郁不乐,或情绪激动,长期沉湎于无法挽回的往事中。倘罗德里克的话可信,此君的心已化作一条蛇,他说此君终将与蛇一道折磨至死。一次他注意到一对夫妻的家庭纠纷已远近皆知,他安慰人家说,他们胸中泛滥的蛇已逃出他们的身体。有位满腔妒嫉的作家,对自己始终无法与之媲美的作品大加贬抑,罗德里克对他说,你的蛇是整个爬虫家族最粘滑最肮脏的,好在这种蛇对人伤害不大。一个下流坯,脸皮三寸厚,问罗德里克他胸中是否有条蛇,他回答说有,而且与从前折磨过哥德族的唐·罗德里戈的蛇一模一样。他拉住一位美丽少女的手,忧伤地注视她的双眸,警告说,她温柔的胸怀中养育着一条最致命的蛇。数月之后,可怜的姑娘为爱情悲愤而死。世人这才发现这些不吉利的话原来并非空穴来风。两位社交场上的名媛相互以女人恶毒的隐私攻击对方,被罗德里克点悟道,她俩各自的心都是一窝小蛇的巢穴,这些小蛇与大蛇的毒害相差无几。
但是,似乎没比逮住一个心怀妒嫉者更让罗德里克开心的了。他说妒嫉就是一条硕大的绿蛇,浑身冰冷,除一种蛇外,哪种蛇也没它咬人疼痛。
“那是种什么蛇呢?”一位无意听到的旁观者问。
问话者是个眉毛浓浓的家伙,整日鬼鬼祟祟,多年来他的目光从未敢透视过任何人的面孔。此人品行暧昧——名声有污——但无人确切知道到底属何种性质。尽管城中男男女女飞短流长,种种猜测恶毒至极,却没有一个人知道他到底干过何种勾当,此人一直航行海上。其实,他就是乔治·赫基默尔在希腊群岛某种特殊情况下遇到过的那位船长。
“哪种蛇咬起来最疼?”这人追问,他的神情有点迫不得已,口气也是结结巴巴,而且面无人色。
“干嘛问这个?”罗德里克回答,他不祥的脸上仿佛隐藏着神秘的智慧,“瞧瞧你自己的胸膛,听听!我的蛇在动啦!它认出了眼前的一条大蛇!”
此后,一些旁观者证实说,他们分明听到一种嘶嘶声,而且那声音来自罗德里克·埃利斯顿的胸膛。据说,船长的胸膛也传出嘶嘶的响声,仿佛真有条蛇盘踞在那儿,被自家兄弟召唤醒了。人们猜测说,倘若确有这种声音,也八成是罗德里克心怀叵测练习口技的效果。
就这样,他把自己的蛇——假如他胸中有蛇的话——当成了侦察他人过失、罪恶及不平静的良心等等的照妖镜,毫不留情地直刺人家最疼的痛处。咱们可以想像,罗德里克成了城里的瘟神,没人能躲开他——没人能抵挡他。一切最丑恶的真实,但凡落入他手中便要与之较量一番,还迫使对手也这样做。人人都本能地努力掩盖悲惨的现实,任它们不受打搅地埋在一大堆人与人交谈的肤浅话题之下!这本是人类的一大奇特场景,罗德里克竟敢打破世人不肯放弃作恶并且竭力粉饰的默契,把一个个道貌岸然的绅士揭露得体无完肤。他恶语相向的那些家伙当然有难兄难弟相助,保全面子。但照罗德里克的高论,每个人胸中不是藏着一窝小蛇,就是有一条能吞掉其它小蛇的大蛇。所以,全城都受不了这位新派福音使徒。几乎所有的人,特别是那些德高望重的人纷纷要求,不准罗德里克再践踏公认的礼仪规矩,因为他不仅将自己胸中的蛇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而且还将体面人的蛇拖出藏身的巢穴。
于是亲戚们出面干预,将他送入一家私人开办的疯人院。消息传开,人们发现,很多人走上街头时,神态安祥多了,也不用再频频地捂住胸口了。
然而,把罗德里克关起来,虽使城里的人不再恐慌,但却使罗德里克病情加重了。在那死气沉沉的环境里,他更加孤独,更加忧伤。他没日没夜地与蛇交谈——真的,这是他惟一可做的事。谈话持续不停,似乎暗藏的怪物与他对面而坐。尽管听众们不知所云,除了嘶嘶声之外没听到别的。不过也怪,受害者如今对折磨他的东西竟产生了一种感情,只是夹杂着最强烈的厌恶与恐惧,而且这种互不调和的情绪并不相互排斥。相反,还给予对方力量与锋芒。可怕的爱与可怕的恨——在他胸中拥抱。二者一齐凝聚钻入他的肺腑,在那儿生长蔓延。这东西以他的思想滋养自己,寄生于他的生命,与他亲密无间,如同他自己的心脏。然而它却是一切造物中最丑陋的东西!
罗德里克有时怒不可遏,对这蛇,对自己,都恨之入骨,决心将蛇置于死地,甚至搭上自家性命也在所不惜。一次,他企图饿死这条蛇,他自己几乎饿死,蛇却把他的心当作食物。后来,他又偷偷服下一剂猛烈的毒药,以为这下要么可以杀死自己,要么杀死附体的妖魔,或者同归于尽。然而他又错了,因为他迄今不曾被自己有毒的心所毁灭,蛇也不因咬噬这颗毒心而死,双方也就对砒霜或汞水无所畏惧。的确,这条毒蛇好像已炼就不死之身,能化解任何毒药的毒性。医生们试过用烟草的烟来呛死它,并灌之以令人沉醉的烈酒,指望蛇会麻痹,也许喝醉酒的蛇能从罗德里克的肚里爬出来。他们成功地使罗德里克人事不省,但手一按他胸膛,却被无法形容的恐怖吓得半死。他们摸到那条蛇在扭动,翻腾,在病人狭小的肺腑之间狼奔豕突。显然,鸦片或酒精使它更为活跃,刺激它使出非同一般的手段。于是无可奈何的大夫们放弃了一切治愈或减轻罗德里克病痛的努力。在劫难逃的受难者只好听天由命。他恢复了从前对胸中讨厌的恶魔的喜爱,整天在一面穿衣镜前打发凄惨的时光。他把嘴巴张得老大,既怀希望,又存恐惧,巴望能从喉咙深处看上一眼探出来的蛇头。据说他成功了,因为有一回当护理员们听到一声狂乱大叫,赶紧冲入房间时,只见罗德里克奄奄一息,瘫倒在地。
以后,他并没被幽禁太久。经过对他的病体的全面检查,疯人院的主治大夫们认为,他的精神疾患并未达到精神错乱的程度,无须隔离,而且隔离对他的精神极为不利,可能反倒加重他的病情。他行为反常无疑十分严重,而且曾冒犯许多社会习俗及成见,但世人若无更充分的理由,也无权将他当疯子对待。依据这种合法而权威的决定,罗德里克获释,并于遇到乔治·赫基默尔的前一天,返回自己所在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