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帝都最热闹的茶楼里喝着一碗冰镇酸梅汤，对说书先生口中的旧事兴致寥寥。说是旧事，无外乎当事人大多归于尘土，于是传到如今，这几桩事原本的模样已没有谁能说的清了，但不论过程如何，故事的结果始终如一——无他，大家都死的死，走的走，散的散。
今儿个故事的主角是倾国倾城的祸国妖妃。说也好笑，这“祸国妖妃”的名字偏偏和我最是要好的姐妹同名同姓，更是和当朝皇帝的生母同名同姓。可怜我分明记得那傻姑娘分明算不得倾城色，还不如先皇当初化了女妆的模样。但当我听到“****后宫，星夜出奔，流落于世，不久病故”，也不由得为这个特别能作的姑娘长叹一声“何苦来的”。
我付了银钱，又赏给机灵的店小二零星碎银，在店小二的千恩万谢里走出茶楼。
其实我来这里，只是为了听听新来的说书先生会怎么说我。明明我才是坊间巷尾女孩子们最向往的女子，不是？
要知道现如今，最受说书先生偏爱的人物无外乎连只手都能数过来的零星几个人。首先，必然少不了身位开国皇帝的先皇，他结束了诸侯争霸的乱世，激励了一大票有志青年，更以身为深情不寿的当代典型，拉到了大把大把的女性支持者，其一生多舛也尤是为人扼腕，赚足了天下人的眼泪。还有当今圣上，小皇帝早年流落民间，一路打拼回朝，而后更是平定四方蛮夷，得享天下归一，可惜他出身不好，有一个浪荡卑贱的母亲，故而为许多酸腐文人所不齿。再者，太傅先后辅佐两代圣主，却也自编自导了十年“血渊”之战，虽源于对先皇的一片忠心，但也落得个毁誉参半。幽居九重塔的国师更是深居简出，世人对他了解不多。为了得到第一手的资料，多少说书先生蹲在楼外随时准备拼着大不敬的罪名，扑上去打听情况，可惜都没能得手。也怪他们想得太简单，能跟随先皇杀出一片天下的人，哪个是好相与的？就连被称为“大宫女”的先皇近侍一介女流，那都是分分钟从一身繁复宫装底下抄出二尺长刀劈头就砍的女中豪杰啊！
太后原是诸侯国容国的公主，在战场与先皇相遇一见倾心，那么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子，最后还不是撇下长公主，毅然以身殉葬。且不说皇帝生母客死他乡，连皇帝都无法力排众议将她的枯骨迁入皇陵。再说长公主年纪轻轻便带发出家，登十二楼，以慰“血渊”之战枉死的灵魂……
如此说来，我有幸被评选为姑娘们终身奋斗的目标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我嘛，不才正是先帝唯一的族姐，文昌长公主，太傅发妻，前诸侯国齐国公主，听旁人说，我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还通晓药理，乃先帝生前最为宠信的人之一。
问我是否精通六艺，老身还是比较有自知之明的，想一个生于冷宫的傻姑娘整天连饭都吃不饱，怎么可能有闲工夫学学这个学学那个修身养性？至于药理一说，不过是个赤脚大夫，别说给人医病了，喂只小猫都差点儿撑死那可怜的小家伙。更不要说最后一条，这偌大恩情，老身承受不起啊！只是这谣传如此来势汹汹，也并非没有根据。我母亲是先帝母亲的双胞胎妹妹。先帝对其母的感情天地可鉴，一片赤诚孝心举世称赞。太妃正是有着一双酷似先帝母亲的眼睛而被先帝牵念，甚至不惜倾国之力将她从蛮荒抢来。她只有一双眼睛像，而我呢？据说简直是和先帝母亲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我噙着一抹笑意，古来世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外表光鲜的蝴蝶，骨子里只剩下满地落花的叹息。芳菲受不得风的颠簸终于落水，惊醒了时光，这才得以喊出痛的理由。
绕过在皇帝的授意下不断扩建的十二楼。我知道，那是一个少年的愧怍，也是一个失去了亲人也失去了爱人的女孩子选中的牢笼。
走过世人参拜的九重塔。我知道，那里其实空空如也，那个漂泊了千年的灵魂终于下定决心回去一切开始的地方，代他至亲的两人面对当年的罪孽。
与一个苦修僧人擦肩。我知道，那是先前错乱，而今即将夭折的时间，对于一个生如烈焰的女孩子，必当邀之以火，辞之以歌，留之以白。
我踱到萧府，这是我生活了大半辈子的时间，哦，不看到这牌匾我差点儿都要忘了，我的夫君姓萧，是我今生最爱的人。我本不喜欢喝茶，我喜欢更甜一些的东西，可回到这里，望着空荡荡的大宅，还是给自己倒了一杯，小口小口的抿着。
院子里虞美人开得像火，日光却日趋冷却，我跌跌撞撞地扑进花园，仿佛那些陪伴了我一生的花可以挽留住我，可分明是它们才能带走我。即使世事难料，人心反复，我还是要歌唱，我要把一些歌留给黎明，或许天亮了……天亮了他就回来了！
可为什么，我忽然如此担忧，眼前混沌的影子像一群黑暗的蚂蚁，翻检着我这一堆食之无味的白骨，它们可曾在我眼里看到一个滴血的灵魂？这就是世人羡慕的女人啊。
手一松，我却听不到瓷器破碎的声音，只依稀看到里面掉落的虞美人嫩芽。终于在小径的尽头，我看到了一个舞剑的少年。烈烈红衣在大雨中翻飞，是了，这是我一生中最荣耀的日子，作为最受帝王宠爱的长公主，嫁给了权倾天下的太傅……所有人都是这么羡慕着我的背影。
然后呢？没有什么然后。我一身大红喜服站在檐下枯等一夜，就这么看着他，我将要托付一生的男人，我深爱的男人。
我苦苦忍耐得来这早就可以预见的终结，起码，这是我被操纵被冷遇的一生尽头，唯一可以选择的结局，带着我最爱的虞美人一起。他们都不在了，他永远不会回来了，我是不是也要加快脚步，跟上他们的步伐？
若有来生……我们还是不要再遇见了，你也不要因着别人的关系来救我了，好吗，翾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