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五四”运动之后,北洋军阀政府对教育事业不仅不设法改善条件,反而严加控制,同时长期拖欠教员薪水,致使整个教育濒于破产,教员生活无法维持。为此,北京教职员联合起来向政府请愿,结果遭到残酷镇压,“六三”事件便是一例。这期间胡适的生活也感到困难了。本来他是不向别人伸手的,包括稿费也是如此。这时生活所逼,他也不得不写信到上海向亚东图书馆借了100元作为家用。在教育界胡适都感到困难,可见一般教员的生活是多么艰难了。
1921年北洋政府同往年一样庆祝“国庆”双十节。胡适目睹时艰很有感慨,作《双十节的鬼歌》一首,怀念先烈,同时对腐败的政府进行了抨击,诗云:
“十年了,
他们又来纪念了。
他们借我们,
出一张红报,
做几篇文章;
放一天例假,
发一批勋章,
这就是我们的纪念了。
要脸吗,
这难道是革命的纪念吗?
我们那时候,
威权也不怕,
生命也不顾;
监狱作家乡,
炸弹底下来去;
肯受这种无耻的纪念吗?
别讨厌了,
可以换个法子纪念了。
大家合起来,
赶掉这群狼,
推翻这鸟政府;
起一个新革命,
换一个好政府;
那才是双十节的纪念了。”
胡适宣称不谈政治,但形势逼人,使他想避也避不了,尤其是他的好友丁文江常责备他不应该放弃干预政治的责任,批评他说:“你的主张是一种妄想:你的文学革命、思想改革、文化建设,都禁不起腐败政治的摧残。良好的政治是一切和平的社会改善的必要条件。”因此,在朋友谈话中,丁文江常说:你们不要上胡适的当,说改良政治要先从思想文艺下手。在当时社会环境与朋友的鼓励下,胡适实在忍不住了,于是他与丁文江、高一涵等自筹经费,开始准备办一个《努力周报》来发表言论,为社会之进步贡献一点力量。此事传出后,他上海的朋友如王云五、张菊生、陈叔通、高梦旦都不赞成他办报,劝他还是专心著书,或是当教授为好;办报是下策。陈还说他太和平了,不配办报。这些话是高梦旦来北京时转告他的,请他慎重考虑。胡适谢过朋友好意后说道:“自从《每周评论》被封后,等了两年多,希望国内有人出来做这种事业,办个公开正义的好报,但是我始终失望了。现在政府不准我办报,我更不能不办了。”
1922年5月7日该报第一期正式出版。胡适作《努力歌》一首,代替发刊词,其文云:
“这种情形是不会长久的”。
朋友,
你错了。
除非你和我不许他长久,
他是会长久的。
“这种事要有人做”。
朋友,
你又错了。
你应该说,
“我不做,等谁去做?”
天下无不可为的事。
直到你和我——
自命为好人的——
也都说“不可为”,
那才是真不可为了。
阻力吗
他是黑暗里的一个鬼,
你大胆走上前去,
他就没有了。
朋友们,
我们唱个《努力歌》:
“不怕阻力
不怕武力
只怕不努力
努力
努力
阻力少了
武力倒了
中国再造了
努力
努力!”
从这首歌词里可以看出他们是要为社会的进步做一番努力,但是具体主张还不明确。所以在第二期上胡适又撰写了《我们的政治主张》一文。是稿初成时,他认为此文可作为公开宣言,于是打电话与李大钊商议邀约一些朋友在蔡元培家开会讨论,大家表示赞成,略有修改,都愿列名做提议人;签名者有蔡元培、王宠惠、罗文干、李大钊、梁漱溟、高一涵、丁文江等16人。他们主张好人政府,即宪政的政府,要求南北议和,召集民国六年解散的国会,裁兵裁官,改良选举制度,减少议员等等。并称“我们以为国内优秀分子,无论他们理想中的政治组织是什么,现在都应当平心降格的公认‘好政府’一个目标,作为现在改革中国政治最低限度的要求。我们应该同心协力的拿这共同目标向中国的恶势力作战。”他们这种政治主张,反映了当时资产阶级在政治上的要求及其社会的安定,希望封建军阀作出适当让步。但事实证明,这种改良主义的要求,军阀们根本不理,因此是实现不了的。
在《努力周报》第七期上,胡适发表了《我的自述》一文,系统地介绍了自己的政治观点和态度。他公开宣称自己是一个注意政治的人。从大学时代起就养成这个习惯,而且参与了那时在美国的政治活动。1917年7月回国,碰到张勋复辟,使他大为吃惊。据他分析,这是中国文化落后而造成的自然现象,所以他下决心20年不谈政治,想为中国打下一个思想文艺基础。1919年6月陈独秀被捕,他接办《每周评论》,看到那时的新分子闭口不谈政治的具体问题,却高谈什么无政府主义与马克思主义。这种现象他看不过,因为他是一个实验主义的信徒,于是发愤要想谈政治,才写了《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这篇文章,结果招致各方面的批评;他也写了文章答辩。后因《每周评论》被封,争论没有继续展开。之后,胡适说他自己一是忙、二是有病,因此不能来做这舆论的工作,心里总是希望有别人出来干这种事业。但他等了两年零八个月,也没有人来干,使他大失所望,而一班新分子仍高谈基尔特主义与马克思主义、高谈“阶级斗争”与“赢余价值”;内政腐败到了极点,无人过问,他忍不住了,于是出来谈政治。他说:“我现在所谈的政治,只是实行我那‘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的主张,我自信是和我的思想一致的。”又说:“我谈政治,只是实行我的实验主义。”“实验主义自然也是一个主义,但实验主义只是一个方法,只是一个研究问题的方法。他的方法是:细心收求事实,大胆提出假设,再细心求证……故不承认根本的解决,他只承认那一点一滴做到进步。”在这种改良主义思想指导下,他在《努力周报》上,连篇累牍地发表文章,极力鼓吹联省自治,他认为实行“联省自治”可以增加地方权力,用“省议会”或“省宪”来裁制军阀与打倒军阀,使军阀不敢作乱,声称:“打倒军阀割据的第一步是建设在省自治上面的联邦的统一国家”,又说:“凡反抗这面旗帜的,没有不失败的”。从这个论点出发,他反对吴佩孚的“武力统一”政策,宣称:吴氏的军事天才,是很可佩服的;但他的政治主张,我们可不能不认为幼稚……同时他也反对孙中山的“大革命统一”(即北伐),胡说“他是不惜倒行逆施,以求他的目的”。因此在他的笔下,主张联省自治叛变孙中山的陈炯明倒成了革命的人物了,他说:“陈炯明的一派,这一次推翻孙文在广东的势力,这本是一种革命。”这里不分青红皂白将是非颠倒了。他的这些言论,代表了当时资产阶级的右翼势力,在社会上颇有影响。当时为了辩明是非,陈独秀在《向导》上著文,针对他提出的问题进行批驳,说明联省自治是西南军阀在搞封建割据,并非是人民的要求。胡适仍不觉悟,进一步又在《努力周报》第22期上提出五点解决国事的意见,即《我们还主张召集各省会议》:(1)武力统一是绝对不可能,做这种迷梦的是中国的公贼。(2)宪法是将来的工具,此时决不能单靠宪法来统一的。(3)大革命是一时不会实现的,希望用大革命来统一也是画饼充饥。(4)反对私人接洽,一切谈判要公开。(5)在今日唯一正当而且便利的方法是从速召开一个各省会议,公开议决一个实现统一的办法。总而言之,他是反对武力解决国事的,哪怕是革命的武力。陈独秀在一封信里批评他说:“不取革命的手段,都只是一场滑稽剧”。并指出分歧所在:“兄是相信实验主义的,我是相信唯物史观的”。由此可见,他们虽是好朋友,但政治观点不一致。是年8月13日胡得知陈独秀在上海法租界被捕,即写信给外交总长顾维钧请他劝告法公使,不要如此倒行逆施,惹出思想界“排法”的感情。又说陈曾三次入狱,不是怕坐监的人,请他出点力等等。不几天后,陈被罚款400元了案,也没有被驱出租界。胡适写信给顾表示谢意。接着18日,胡适出席李大钊宴请苏俄代表越飞的招待会,陪客除胡外,还有蔡元培、陶孟和、李石曾、蒋梦麟等人。蔡有演说,胡也讲了话,最后是越飞作答词。之前,胡听说北洋政府有令监视越飞之说,于是写信给顾维钧说:“越飞确是苏俄的正式代表,中国应对他表示相当的敬礼。”(见于日记)通过这些事实,可以看出胡适所持的政治态度,完全是一个资产阶级的自由主义者,用调和的办法来处理一切。他的这种思想是很顽固的,他的朋友朱谦之(原北大学生,无政府主义者)看了他的《四烈士塚上没字碑歌》大喜,以为他思想变了,于是劝他出来做革命的事业,结果还是不行。胡适说:“他曾劝我革命,但我不赞成。”
由于胡适对政治坚持改良主义的立场,因此分不清是非,将革命势力与反动的封建军阀等同起来,甚至还有颠倒的地方,站在军阀的一边,要孙中山将护法的事作一个结束,而以国民资格出来为国事尽力。这不是很明显地叫革命者向反动军阀投降吗?诸如此类的主张,不仅引起了革命党人的不满,就是社会舆论也不赞成,更何况青年学生了;当时北大进步学生也是反对他们的“好人”政府的主张的。那时老资格的国民党员张难先曾写信给蔡元培和胡适,批评他们的政治主张,略谓,“公等此种主张是偏颇的、是狭隘的、是苟且的、是糊涂的、是违反真正民意的、是袒护有枪阶级的、是造成异日大战的、是污辱吾国最高学府的。”并警告他们说:“二公执学界牛耳,出言不可不慎,主张不可不公。军阀专横,赖政治家以纠正之;政治家卑污,赖学者以纠正之,今学者又复加如斯,则吾围之苦百姓将再无宁日矣。”这时,《努力周报》在南方售量大减,由此可看出民心之所向了。从另方面来看,这时北洋军阀对胡适也不感兴趣。吴佩孚的军师白坚武曾写信批评他,最后警告说:“我以私人朋友的资格,盼望您今后言论要审慎些,要提高些。”可见胡适一介书生,缺乏正确的政治思想,所以一谈政治就错,各方面不讨好。那时,汤尔和在北洋政府里任教育部长,曾以朋友的身份写信劝胡适不要再谈政治了,他说,“从前我读了你们的时评,也未尝不觉得有点道理。及至我到了政府里面去看看,原来全不是那么一回事!你们说的话几乎没有一句搔着痒处的。你们说的是一个世界,我们走的又另是一个世界。所以我劝你还是不谈政治了吧。”综上所述,可见胡适的处境,真是左右为难,再谈也没有什么可谈的了,于是收场,改谈学术。
后来《努力周报》在政治上没有多大作为,他们又办了一份副刊《读书杂志》来讨论读书心得。在这两份报刊上,展开了两次大的讨论:一次是“玄学与科学”之争,另一次是古史讨论。在中国学术史上这两次讨论都具有重大意义和深远的影响。胡适因病到杭州休养,未参加论战,但还是以读后感、作序等方式,发表了自己的意见。他在《古史讨论的读后感》一文里说:“读书杂志上顾颉刚、钱玄同、刘掞藜、胡堇人四位讨论古史的文章,已做8万字,经过了9个月,至今还不曾结束。这一件事可算是中国学术界的一件极可喜的事。”这次讨论,首先是由顾颉刚提出来的,他认为中国的古史是一篇糊涂账。2000余年来随口编造。时代愈后传说中的中心人物愈放愈大。如舜在孔子时只是一个“无为而治”的圣君,到《尧典》就成了一个“家齐而后国治”的圣人,到孟子时就成了一个孝子的模范了。因此他称这种现象为“层累地造成的中国古史”。这种议论刊出后,立刻得到钱玄同的赞许,称之为“精当绝伦”。然而也遭到以刘藜等人的极力反对,于是展开了辩论。胡适支持顾的观点说:“层累地造成的古史的见解,真是今日史学界的一大贡献。”并称赞他是用历史的方法来研究,所以得此收获,从而证明这个基本观念是颠扑不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