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在北大除教课外,仍积极从事于文学革命的活动。那时,陈独秀主编的《新青年》是宣传新文化的主要阵地,而胡适在回国前,早已与它发生联系了。1916年9月他第一次在《新青年》2卷1期上,发表翻译小说《决斗》一文,后来又连载了他的《藏晖室日记》。1917年1月发表的《文学改良刍议》,曾轰动一时。之后,他的白话诗,接踵而出,令人耳目一新。所以胡适还未回国,他的名声也就很响亮了。后来回国到北大,很快与蔡元培、李大钊、章士钊、钱玄同、刘半农、高一涵、刘文典、陶孟和、朱希祖、周作人、沈尹默等人熟习起来。由于他的性情比较平和,又善于交际,因此,虽是初来乍到,人缘还是很好的。林语堂曾把他比做一块肉,而把梁漱溟比做骨头,可以想见胡适为人处事比较柔和有弹性。胡适进北大初期,生活上与高一涵、陶孟和较为接近,有时也常到章士钊家去玩。至于说到文学革命的朋友们,那就要数“卯字号”的人物了。所谓“卯字号”,是指当时景山东街北大文理科的教员预备室,一个人一间。那时,许多教授都聚集在这里,如钱玄同、朱希祖、刘文典、沈尹默、马裕藻等人,其他常到的有陈独秀、刘半农;胡适当然算一个。因为陈独秀与朱希祖是己卯年生的,而胡适与刘半农、刘文典则是辛卯年所生。这就是北大“两个老兔子、三个小兔子”的来历。他们常在此议事,故称此地为“卯字号”。胡适与陈独秀是这里面的中坚人物。
1918年1月他正式加入《新青年》的编辑工作,与陈独秀、钱玄同、高一涵、李大钊、沈尹默等人,轮流负责编辑,从此《新青年》完全改用白话文刊出。在第一期里胡适发表了《归国杂感》,谈他回国后的见闻和感想,结论是:“7年没见面的中国还是7年前的老相!”所见的怪现象,最普遍的是“时间不值钱”。最后还是肯定了一点说;“我以为这20年来中国并不是完全没有进步,不过惰性太大,向前三步又退回两步,所以到如今还是这个样子。”这篇文章很重要,后来他的文化思想发展,其根苗都是在这里面,尤其是这个“惰”字。从第二期开始,每期都登载着胡适、沈尹默、刘半农等人的白话诗,风气大开,很受时人的注意。后来胡适将回国前后所作的白话诗集中起来,于1920年春出版,题为《尝试集》。钱玄同为之作序。钱原是章太炎的学生,讲古文字学的专家,与黄侃同为章门弟子。不过后来分道扬镳,黄攻击新文学不遗余力,而钱则竭力维护、鼓吹之,此时胡适请钱作序很有意义。钱在序中说:“适之是中国现代第一个提白话文学——新文学——的人。我以前看见适之作的一篇《文学改良刍议》,主张作诗作文不避俗字;现在又看见这本《尝试集》,居然就实行白话来作诗,我对于适之这样‘知’了就‘行’的举动是非常佩服的。”又说:“适之这本《尝试集》第一集里的白话诗,就是用现代的白话达适之自己的思想和感情,不用古语,不抄袭前人诗里说过的话。我以为的确当得起‘新文学’这个名词。”其中他特别提到《人力车夫》等篇,写得极其自然。现将此诗录之于下:
警察法令,18岁以下,50岁以上,皆不得为人力车夫。
“车子!车子”车来如飞。
客看车夫,忽然心中酸悲。
客问车夫,“你今年几岁
拉车拉了多少时?”
车夫答客,
“今年十六,
拉过三年车了,
你老别多疑。”
客告车夫,“你年纪太小,
我不坐你车。
我坐你车,
我心惨凄。”
车夫告客,
“我半日没有生意,
我又寒又饥。
你老的好心肠,
饱不了我的饿肚皮,
我年纪小拉车,
警察还不管,
你老又是谁?”
……
这是一首记事诗。真实的感情,淳朴的语言,对当时军阀统治下的黑暗社会,作了有力的控诉,诗很有感染力。可见胡适经过几年的亲身尝试,与沈尹默、刘半农等合作,终于开拓了一条新诗的道路,为现代文学新诗的创作,奠定了基础。
胡适还积极参与了文字改革工作。他回国后不久即被教育部下属的“国语研究会”聘为该会的会员。当时国语会以蔡元培为会长,成员有钱玄同、黎锦熙、陈懋治、彭清鹏等人。他们提出“国语统一”(即规定标准语)、“言文一致(即普及白话文)”的主张,但却没有找到一种“标准的国语”来进行统一,因此感到苦闷。这时胡适提出一个意见,他认为要有“标准国语”必须先有用这种语言所写的第一流小说。因为人们写作不是先去查字典,然后才来写作的,所以他说:标准不是从字典里找出来的,而是从一些不朽的小说里面自然形成的。不可能先有“标准”,然后才有“国语”,相反的是先有“国语(白话)文学”,其后才会产生“标准国语”的。根据这一认识,他于1918年春写了《建设的文学革命》一文,登在《新青年》(1918年4月)上。在这篇文章里,他说:“我的《建设新文学论》的唯一宗旨只有十个大字:‘国语的文学,文学的国语’。我们所提倡的文学革命,只是要替中国创造一种国语的文学(即白话文学)。有了国语文学,方才可有文学的国语。有了文学的国语,我们的国语才可算得真正国语。”胡适的意思是要先创作国语的小说、诗歌、戏曲;这些就是普通话的好教师了。因此当社会有了国语文学,我们自然就有了文学的国语了。他又举例说:自从施耐庵以来,很有了一些极风行的白话文学,何以至今还没有一种标准的国语呢?原因是没有一个人出来大胆地主张用白话为中国的“文学的国语”。所以我们今日提倡国语文学,是有意的主张,要使国语成为“文学的国语”,有了文学的国语,才有标准的国语。是文发表后,很受国语会的同人们的欢迎。一些好学的青年也不再以没有“标准的国语”而发愁了。他们就用白话小说及民众的语言来作诗作文。这年北大学生傅斯年、罗家伦等,在《新潮》杂志出版时,完全采用白话文,这批新生力量的加入,对文字改革工作,是一个有力的支持和推动。胡适一直很热情地参与了这项工作。后来教育部举办“国语讲习所”,每届他都应邀去作学术讲演。1921年夏,他在8星期之内编了15篇讲义,到第三届“国语讲习所”去讲演。当时讲的课程是国语文学史。第一讲是我为什么要讲国语文学史?第二讲古文是何时死的,三讲是汉朝的平民文学……最后一讲是南宋的白话文。之后他曾修改过,也到其他地方讲过。1928年他整理成册,并定名为《白话文学史》上卷,在上海新月书店出版。他在序言中说:“白话文学史就是中国文学史的中心部分。中国文学史若去掉了白话文学史的进化史,就不成中国文学史了。”可见其对白话文之重视,又如他说:一切新文学的来源都在民间。这些观念之新颖,在当时是出类拔萃的。
1918年3月胡适被邀在北师大讲《论短篇小说》。他说:“中国今日文人大概不懂‘短篇小说’是什么东西。”接着介绍了法国都德的短篇小说《最后一课》,并作了具体分析,说明短篇小说是“用最经济的文学手段,描写事实中最精彩的一段或一方面,而能使人充分满意的文章”。同时也举了中国古代的一些短篇小说,如《列子》、《庄子》等书中的例子,来加以论证。最后他说:世界文学的趋势是由长到短、由繁多趋向简要,而我国今日文学最不讲经济,只会写“某时、某地、遇某人,毫不懂状物写情”。为救此病,不可不提倡真正的“短篇小说”。他这篇讲话,后来登在《北京大学日刊》上,对“五四”前后短篇小说的繁荣与创作,有促进作用。后来,他亲自尝试写了一篇《差不多先生传》,于1919年2月在《新生活》第二期上发表。文章开头说:
你知道中国最有名的人是谁?提起此人,人人皆晓,处处闻名;他姓差,名不多,是各省各县各村人氏。你一定见过他,一定听过别人谈他。差不多先生的名字,天天挂在大家的口头,因为他是中国全国人的代表。
差不多先生的相貌,和你和我都差不多。他有一双眼睛,但看得不很清楚;有两耳朵,但听得不很分明;有鼻子和嘴,但他对于气味和口味都不很讲究;他的脑子也不小,但他的记性却不很精明,他的思想也不细密。
他常常说:“凡事只要差不多就好了,何必太精明呢?”
他小的时候,他妈妈叫他买红糖,他买了白糖回来。他妈妈骂他,他摇摇头说:“红糖、白糖,不是差不多吗?”
他在学堂的时候,先生问他:“直隶省的西边是那一省?”他说是陕西。先生说:“错了。是山西,不是陕西。”他说:“陕西同山西,不是差不多吗?”
后来他在一个钱铺里做伙计。他也会写,也会算,只是总不会精细;十字常写成千字,千字常写成十字。掌柜的生气了,常常骂他。他只笑嘻嘻地赔小心(道歉)道:“千字比十字只多一小撇,不是差不多吗?”
有一天,他为了一件要紧的事,要搭火车到上海去:他从从容容地走到火车站,迟了两分钟,火车已经开走了。他白瞪着眼,望着远远的火车上的煤烟,摇摇头道:“只好明天再走了,今天走同明天走也差不多;可是火车公司未免太认真了,八点三十分开,同八点三十二分开,不是差不多吗?”他一面说,一面慢慢地走回家;心里总不很明白,为什么火车不肯等他两分钟。……
差不多先生差不多要死的时候,一口气断断续续地说道:“活人同死人也差……差……差……不多,凡事只要……差……差……不多……就好了,何……必……太……太认真呢?”他说完了这句“格言”,就断了气。
他死后,大家都很称赞差不多先生,样样事情看得破,想得通,大家都说他一生不肯认真,不肯算账,不肯计较,真是一位有德行的人。于是大家给他取个死后法号,叫他做圆通大师。
他的名誉越传越远,越久越大,无数无数的人,都学他的榜样。于是人人都成了一个差不多先生。——然而中国从此就成了一个懒人国了。
胡适在这篇小说里,塑造了一个办事马马虎虎,毫不认真的艺术形象。这位“差不多先生”很可笑,似曾相识,但又未见过面。文章对当时社会上普遍存在“惰性太大”的不良现象,进行了批判,希望唤起人们的觉悟,这是值得深思的。是文在解放前曾广为流传,有历史意义,是胡适的一篇代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