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利略试图从双重的囚犯境遇中拯救自己,他尽力回想他的许多发现和发明。
他深思着:“我上一本书中描述有关落体的一章,谁会知道我最初原始的实验是单摆?比萨那位医生多么称赞我的脉搏计数仪!为此,他不是还赏了我一杯酒吗?一个小型钟摆、一只测量病人血脉跳动时间的钟摆。”
他纤弱的手跃跃欲试地要创造,他依然活跃的脑子已经在开始设计了。
有一天他把这件事情告诉了文辛。
“假使有人能将一只普通的钟配上一个摆,它可以走得更准确。这是一个平衡问题,这一点我以后会解释给你听。目前,市面上没有这种钟出现,这项发明,可以是一笔财富。”他知道,文辛对赚钱的事最热衷。
“但你现在怎么能够做呢?”
“假如你能招来一位聪明的机械师,我会……”
文辛讥刺地打断了父亲的话:“让他把你的发明偷去?原谅我,爸爸,你从不曾做过生意。我可以抽出些时间来,你只要告诉我怎样进行,我会把图画下来,然后去找个技匠商量。每次只给他一部分观念,让他教我怎么做,然后我自己来做成这个钟。”
伽利略对这个计划表示怀疑,但他知道,说服文辛聘请助手到家里来是办不到的。从这以后他要文辛担任他的秘书,此时,伽利略书写信件已经越来越困难,有些信是写给欧洲著名科学家的,文辛总是推托没有时间。文辛只想把每分钟都用在谈论制造摆钟上面,他想在父亲死去以前把这项发明的模型先完成。
伽利略想,如果我能雇到一位秘书,不但可以整理我的大量来往信件,而且可以听取我这被人遗忘的学者的思想。在我的老学生中找一个来吧!但审判会能答应吗?我灵感上获得的新观念、新发明,如何才能使之记录下来,不被永远遗忘呢?
最后,佛罗伦萨审判会宣称已替伽利略找到一位可以担任他秘书的人,这位被选来的人很聪明,对他现在正思索的航行问题的研究很有帮助,伽利略很高兴。
这位新秘书雷尼瑞机敏聪慧,而且非常高兴能有机会替这样一位天才科学家工作,他甚至不理会审判会的怀疑。虽然他不能公开表示如此,但他相信伽利略在科学上受到的误解会有澄清的一天。伽利略也知道自己受到学生的敬重与爱戴。最令人高兴的是,雷尼瑞本身的学问以及研究成就,对年老力衰的伽利略来说,尚有多方面的辅助作用。
伽利略在给朋友的一封信里有过这样的慨叹:“我失明后,不得已必须找别人替我写、读。我的记忆力也因年龄而减退了,有时,我必须靠秘书将前面一句再念一遍才能说出我的下一句,不然,我会把一句话三番四次地重复不休。”接着他又悲恨地说:“你会相信我说的话,用自己的眼睛与手和用人家的眼睛与手相比较的最大差别,就好像是蒙住眼睛下棋!”
雷尼瑞既忠诚且有耐心和技巧,能将伽利略任何纷扰纠缠的口授语句,清晰地写下来。文辛注意到他父亲和这位秘书间建立了真诚的感情,他十分嫉妒这种情感。有一天他指责他父亲将摆钟的秘密告诉了秘书。
伽利略生气地告诉文辛说:“我有时真怀疑你是否真是我的儿子,脑筋那么笨,手脚更是迟钝。当我还像你现在的第一个儿子那么大时,我已会替弟妹们做有轮有轴的小引擎给他们玩。你该继续做那些修修补补的工作,这比你在茶楼、酒馆赌博安全和有用多了。我可向你担保,我不会把那桩发明告诉雷尼瑞和其他任何人的,但目前我最感兴趣的,却碰巧是一些有关航行的观念,这不是你能懂得的。”
但是,文辛却继续监视着他父亲和他的秘书。最后,伽利略十分生气,他要求宗教法庭让他搬回阿克瑞特去住。
他说:“我来佛罗伦萨是为了接受医疗,但现在我已知道,医师早已无能为力。我愿回到我的小山庄度过我最后的日子。我要回到我的花园里散步,去墓地看我的爱女。”
审判会员问他:“由谁来照料你呢?”
“我的秘书,他已成为我的儿子。”
心怀嫉妒的文辛告诉审判会说,他父亲的话不可相信,但薛蒂莉撇嘴说:“我讨厌这整天的争争吵吵!”她引用一句格言说:“‘如果家庭里时常吵闹,就是罗马论坛那么大的空间也嫌太小。’让老人心平气和地搬出去,我们会常去看他的。”
文辛不再反对,伽利略获准搬回阿克瑞特小山庄住宅。他雇用了几个忠实的仆人,雷尼瑞小心体贴地侍候他。秘书的工作非常繁重,不久,另有一个年轻人维文尼,自动要求愿意不要报酬而来,帮他分担工作。
伽利略发现维文尼和他自己一样,是出身于佛罗伦萨的一个世家,因时运不济,如今家中破落。这孩子曾跟从一个圣芳济修道士学习数学,并教给他所知道的全部科学知识,还劝他去请求让伽利略收为弟子。
伽利略无法公开教他,但每当不能入睡的长夜,他们就讨论数学。老人心中十分欢喜,有这样一位出色、聪慧的后起之秀,给他自己老化的大脑又注入了一股新灵感和挑战。伽利略从不刻意地夸赞一个学生,但在一次热情的冲击下,他告诉维文尼说:“但愿在罗马的那群诋毁我的人也具有像你这样的几何知识,而你还很年轻。你在这方面的前途十分远大,但是,”他叹气说,“我不会再在此地庆祝你的成功了。”
这两个忠诚的秘书都可以参加伽利略摆钟的工作,但伽利略信守了他对文辛所作的诺言。
即将成为发明家的文辛,却越来越可疑。现在,他每周来父亲的住所很多次,并常带着薛蒂莉一道来,让她看守着门,不让人闯进来听到他对摆钟制造进度所作的报告。
伽利略有一次带着一丝迁就,耽溺的微笑对文辛说:“你为什么要那么急着把它完成呢?我从不知道你对任何事物有过这样长久的兴趣哩。”
文辛也以从未有过的一种温情向父亲诉说道:“我知道你认为我只是一个没出息的政府小职员。我也知道,你很伤心,你这唯一的儿子,有你这样一位声名赫赫的父亲,却没有一点成就。如果我能把这桩发明做成功,你会高兴再认我是你的儿子。”
伽利略倔强地笑了:“亲爱的孩子,愿你在天的真诚圣洁的姐姐替你说情。你实在比爸爸更会说大话。”
文辛受到维文尼温文有礼的感化,很幸运地从未与他发生过争吵。他也不去过问这陌生人的来由,而大公爵对伽利略的礼遇有加,也停止了审查会对这年轻陌生人的怀疑。因为现在,伽利略不再有护卫邪说学者之嫌。费南度二世对他的宫廷数学老师十分仁慈,他把宫廷藏有的好酒美食致赠伽利略,然后乘坐了他的镶金大马车直接到伽利略的小山庄来探视。审查会无意阻挠,无人怀疑大公爵是否有能力和伽利略或者任何其他人研究或讨论科学问题。
这位虽是有些懦弱却十分仁慈的统治者,从此常常到伽利略病榻前看望他,和他谈谈那长期战争的最近进展和一些宫廷琐事。有一次,维文尼提示伽利略服药时间到了,大公爵坚持要亲手喂他汤药。当天,薛蒂莉也正好在场,她早已被大公爵亲自来看望伽利略弄得兴奋紧张,这时,她竟大声叫她在花园中游玩的孩子们进来,看看他们祖父受到王族的款待。
据历史学家的记载,大公爵曾说过这句话:“我只有一个伽利略”,他是站在当地最高统治者地位说这样的话的。
另外一个客人,在文辛的疏忽之下,曾闯进来要求访问伽利略。这是一位年轻的诗人,他自我介绍说他名叫约翰·弥尔顿(John Milton,1608~1674,英国诗人与评论家)。
后来,伽利略问起此事的时候,维文尼向他的老师描述说:“他长得不高,但身材均匀,面容从容,并且看上去十分高雅。他曾告诉我们,在大学时他是有名的剑术高手。他有着长长的棕色头发,中间分开,两边拖到肩部。他就是那些我们见过的典型英国人,英俊,干净利落。我相信,我最记得的是他的眼睛,深褐、清澈、锐利如鹰隼。”
“说得好像是一位数学家!”伽利略评论道,“你说他眼如鹰隼?”他久久没有说话,秘书弯身接近伽利略才听到他说:“我的眼睛以前也是这样。愿上帝永不让他知道关在牢笼里和生活在黑暗中的滋味。”
在很短的一小时内,伽利略和这位年轻诗人交谈着,两位秘书在旁静静地聆听着。听到伽利略在比萨学生时代的几则风趣故事后,这个英国人也描绘了一些他在剑桥教会学院读书的情形。他的一位最要好的朋友最近逝世了,悲伤的他写下了一首挽诗《赖西德斯》。
伽利略说:“你很幸运,能将哀忧寄诸文字。我小时候也写些韵文诗,有些可能是诽谤性的,但都只是点到为止。当我的圣徒女儿死去时,我愿我能为她写一首挽诗或者至少一首十四行诗,可惜,我就是缺少诗人的天分。”
伽利略礼貌地很快把谈话转回到来访陌生人本身的写作上。他问他还写了什么别的诗,游历完意大利后,回到英国,计划做些什么。
“我写过一个歌剧,叫做《司酒宴的神》,由贵族们表演,非常成功。剧情是表达邪恶的势力终必被纯洁和善良所征服。”
“站在一个天主教徒的立场上,这条宗旨我表示赞同。”伽利略暗中鼓励他。
“当然,当今世界上,尽管有许多冲突教义的事物存在,但道德定律只有一个。”年轻人回答得颇是自大。然后,好像是发觉自己是在向一位长辈说教,语气才转为温和,“老前辈,因为我要看的东西太多,在佛罗伦萨不能耽搁太久。在告别之前,我要感谢您给我的帮助和鼓励”。
“当然,你不是一个科学家,也不是诗人。”伽利略说。
“不是,我在剑桥专攻古典文学,但我也研究音乐和现代语言。”
“难怪你说的意大利语那么好听,不像别的外国人说得像杀鸡。”
“谢谢您的夸奖,先生,我费了不少工夫。我认为意大利语是语言中最可爱的一种。不,我甚至也不能被称为业余科学家,但是,我读过您的著作,也听过比我聪明的人讨论它,而且,”他的声音变得深沉而有感情,“我用您的望远镜观察过。”
“我愿我能将那晚所见到、所感受到的写成一篇抒情诗,”弥尔顿继续说,“我感觉到我是和造物主站在一起的,和他一起观看创造的神奇即第一次显现在不免一死的人类之前的创造。”
伽利略频频点头,对他的赞美词句很是感动。弥尔顿接着又说:“这种卓绝超凡的思想可以融铸成一首伟大的诗篇;或者,乐园中亚当也是第一次举头观望到星辰的!”
访客站起来握住伽利略的手。
“我希望没有打扰您太久,使您疲劳,先生。”他愉快有力地说,“我如果根据这个题目写成一首诗,我会把它用意大利文写好送给您的。”约翰·弥尔顿绝不可能想到,在1/4个世纪后,他自己也失明了,他在他女儿面前口授写作《失乐园》,并引用了很多哥白尼学说。但当他如同鹰隼的目光落在伽利略的脸上时,他看到了死亡的爪痕,他无法说些轻松的话。
伽利略自己知道他的狱门很快就要开启了,他觉得这样也很好,虽有温暖情谊的门徒为伴,但他总觉得越来越孤单。
弥尔顿访问后不久,接着又有第三个学者来访,进入他这在阿克瑞特的不合法大学,这些访客带给伽利略精神上很多安慰。托里拆利(Torricelli,1608~1647,意大利数学家与物理学家)对物理学已有过大量研究而且也出版了几本书。当他来访时,他热情地陈述对温度表改造的高见。伽利略患有关节炎的手指抽缩着,脸色发黑,显得很愤嫉。但他说话的时候,声音里却没有嫉恨,只是一种对自己无助的深沉悲哀而已。他问道:“一个新的温度计?是从英国人弗拉德的发明加以改良的?这个,我不表赞扬,因为他是根据我的早期发明而制造的温度计,他忘记提起我的功绩了。”
“您什么时候做那个温度计的?先生。”
“好久以前,像是百年以前一样。让我想想……是在那些幸福的日子,那时我的手还无法配合脑子的时候。我常是整修了这个发明,然后又整修另外一个发明;我常是没有把发明做完。”
这年轻人急切地说:“请您告诉我,您的温度计是怎么个情形?”
伽利略按照记忆中的情形介绍道:“我将一支U形管的一端封闭,从开口的一端把水充进去,水将空气挤在封闭端的顶部。当温度上升时,被困的空气膨胀,因而将水往下推。温度降低时,空气收缩,水开始回升,从水平面代表的被困的空气容积就可以测量温度的高低了。”
年老的科学家叹口气说:“我敢用大公爵的大壶美酒和你打赌,年轻人,你一定没有听到过我的发明。我当时忙于购置模型,甚至忙得不会写封信给几位同行学者。没关系!现在你先说说你的观念。”伽利略很感兴趣地等他回答,但他这时已很疲惫,不知是否能集中精力聆听这位发明家说话了。
“我在实验中用水银代替水,因为水银在普通温度下不会冻结或蒸发。”托里拆利这样回答。
“好!”伽利略低语说。
托里拆利很高兴地开始讲他制作气压计的情形。
“我记得亚里士多德理论中‘自然无真空’的说法,使我获得水银而非水在管内上升的解释。我注意到水银高度每天变化不同。”托里拆利笑了起来,“我想,大自然不会像一个轻浮的少女,在这同一真空管子里每天有不同的表情。因此,我放弃了亚里士多德的说法,得到一个结论:水银柱高度变化是由大气压力变化引起的。”
他胜利地下了这个结论。在解说的同时,他画出了一个草图,但他没有听到回答。他抬头一看,这位欧洲最伟大的科学家竟然已经入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