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长袖底下,指尖渐凉,在我面前的,是一个本该死去,却没有死去的人。“汐月之前便有很多事情不太明白,只是平日里事情太多,一不在意就把它忽略了过去。方才在这站了几个时辰,不明白的事,反而越来越明白了。”
“说下去。”
“对于两个从未谋面的‘陌生人’王大婶和阿云显得‘太好客’了点。即便是村人朴实,也大没有将只相识几天的外人留在家内,自个儿出门的说法。村内小屋里的那本医药书册子,既是‘遗物’,便该好好收藏,又怎会那么轻易的被我与若风发现?关于阿云母亲的事,‘王大婶’随口就对我们说了,当时听着倒是挺感动的,后来一想,既然是阿云母亲‘过世’前的一些私事,‘王大婶’怎么就随口同陌生人讲了?小屋后头的那座坟的确是有一两年的坟了,但上头的墓碑却怎么都插不稳,那是因为,墓碑是后来新换上去的。”一旁的灯火晃了晃,我微微侧过头,“汐月说得可对?”
“光凭这些,你什么都猜不到。”妇人目里似含了锋芒,不过一眼便能看穿所有。
“的确,光凭这些,汐月什么都猜不到。有些事情,没有人同我说,汐月就只能自己猜。”我自嘲一笑,“若风是个做事极有分寸的人,虽然偶尔会在某些事情上犯点儿小糊涂,但怎么也不会到盲目愚蠢的地步。您与阿云进府时,他让人给你们安排的不是空闲着的府中北苑,而是府内最贵的南苑,衣食住行无不是府上最好。再疼妹妹也不该是这个疼法的,汐月当时觉得蹊跷,现在想来,怕是他早就知道您的身份了。”
心里满满的不是滋味,若不是我如今猜到,就不会知道上官若风又瞒着我了这一件事。
“让汐月真正知道您是谁的,是今日汐月二哥捎来的一张帖子,上面写着的,是上官若翎求娶阿云,那上头阿云的身份是殇清宫五小姐。
“上官若翎不过就见了阿云一面,怎么就能知道阿云姓南宫了?更何况,还是殇清宫‘五小姐’?府内下人本就不明阿云身份,便不会随意说话,阿云不过是一小丫头,更没本事与上官若翎扯上关系去。唯一可能的,便是有人在背后指点,与上官若翎搭上了线,暗中做了些什么事情,让上官若翎对阿云起了兴致,去殇清宫提亲。而这背后指点的人,必要十分熟悉两家关系,不然,什么风浪都热不起来。
“一个子虚乌有的身份扯上殇清宫,殇清宫就不会不追究,踩了上官若翎那块踏脚石,弄出一番堂兄娶堂妹的荒唐戏码,这么一来,阿云的身份便不得不公开,阿云就能真正入到族谱,成为上官家嫡出的大小姐,而不是一个随意捡来的野丫头了。汐月说得可对?”
房内灯台只有几盏,房内并不明亮,话毕,她看了我许久,才说出一句话,“你确实是个聪明的丫头。”
“聪明归聪明,却讨不了好。”我苦涩一笑,“汐月看得出,您并不喜欢汐月,甚至是--讨厌?”
下人们早就被打发出去,只有两个人在的房内显得静得很。
“汐月向来是个没规矩的,嫁入府里便没做过几件让人看着顺眼的事。姑姑不喜欢汐月也是理所当然。”
“王大婶”只是微微一笑,手中的佛珠拨过去一颗又一颗,“既然知道,你还在我这站上两个多时辰?不当着我的面揭开我的身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不就会少掉许多烦心事?”
“不知道时自然什么烦心事都没有,可若是知道了,再怎么装作不知道,心里总会有个疙瘩堵在那的,与其憋在心里头难受,还不如自找麻烦,一次性说清来得痛快。”
佛珠一粒粒拨过,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她斜目看我,“你想说什么?”
“汐月只想提醒姑姑,已经死去的人,是不能再活过来的。”
佛珠一滞。
妇人目里有锋芒闪过。
她放下佛珠,一双眼睛直直看我,语声悠悠平缓,“你在同我说教?”
“汐月不敢,姑姑该知道,汐月只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对外宣称已经死去过十多年的人,若有朝一日突然“复活”,这放在哪都是要起一场乱子的,而这个已经“死去”的人就是她。“姑姑之所以不以真实面貌身份出现在人前,不就同汐月想的一样么?”
“所以?”
“所以,恕汐月无礼不孝在先。姑姑已经‘死’去十多年,便断不能突然在哪日又‘活’了。”我说这话时,手心里头紧握成拳,隐隐的掌心出汗,“姑姑如此,阿云也如此。住在这南苑里的,只能是村里的王大婶和月儿的表妹阿云,绝对不能是府中的老夫人和上官家的嫡出小姐。”
妇人面上是世家大族中长年养成的处变不惊,她目里无波无澜,说话的声音仍旧和缓,只是听着似渗进去了夜里的凉意,寒得很:“你拿什么身份同我说话?”
我能拿什么身份同她说话?她的侄女?她的儿媳妇?随便哪个身份在她面前说那些话都是目无尊长、以下犯上、大逆不道。
我深吸口气,倘然迎上她的目光,“汐月眼下是上官堡堡主夫人,府中的女主人。”
“呵,女主人?”她轻轻一笑,抬了抬手。
那双布满厚茧、干瘦的手,慢慢抚过脸庞,一点一点的在自己脸上揭开出一块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
我静静看着,面具完全撕开,看清她原来的脸的那一刹,喉咙一紧,感觉周围的气流都停滞下来。控制不住的后退一步,险些不能稳住身形,我怔怔看她,脱口而出两个字:“母亲。”
听了我这一声称呼,她微微皱眉,深黑的瞳子里闪过一丝复杂神色,随后又悄然淡了下去。
我连急清醒过来,抿抿唇,忙垂眸一笑,“汐月失礼了,姑姑勿怪。”
她淡淡看我一眼,冷笑声轻细冰凉,“像吗?”
我的心咯噔一跳,“像,姑姑和汐月的母亲长得极像。”
长时间隐在面具底下的一张脸,皮肤如白纸一般的白皙。白皙之上,是道道疤痕沟壑纵横交错,疤痕上了年月,在皮肤上一道一道,同洁白肤色混在一起,若隔远看些,是完完全全看不出来的。而着一张脸,同我几年前死去的母亲,有八九分像。
若说阿云长得与我想象,还不如直接说,阿云像极了她的母亲。
若不是那些疤痕阻挡,四十来岁的一张脸,看起来就像二十来岁的年轻少妇。
我后退一步,两手交叠于身侧,双腿微曲,低头颔首一礼,“这一礼,是汐月见过姑姑的。”
礼行罢,直起身,理了理长袖,撩开衣角,双膝直直跪下,“这一礼,汐月拜见婆婆。”
双手平行交叠在额前,端正弯身下拜,手着地,叩首。直起身,再叩首;再直身,再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