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若有千钧巨石慢慢压在心口,堵着堵着的难受。
一个毁了容、瘸了腿的堡主夫人,回了夫家如何?上官堡不需要一个登不上台面的堡主夫人,这时候,堡主只会在世族之间再娶。若堡主夫人不被重视,那当的嫡子上官若风的情况又当怎样?唯有堡主夫人“过世”,才能稳住这个位置。
回了娘家又如何?嫁出去的人就是夫家的,堡主夫人一直待在娘家,那便是两家的耻辱。毕竟是自家人,殇清宫可能不会说什么,但上官堡呢?又岂会甘心?
自己的东西,即便不喜欢,也都要留在身边,不让旁人得了去。
王大婶还在继续:“当时她无处可去,张哑巴好心,便收留了她,给了她这个住处。大户人家的闺女,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一点活计都不会,但是奇怪的是刀用得极好,一些柴火,只拿着柴刀凌空划几下,那些个木头桩子就直接断开,切口齐整漂亮,村里哪个男人都做不到这个程度。”
“张哑巴不会说话,又是个老实人,平日里惹了误会不能解释,便经常吃亏。村里渐渐起了张哑巴讨了个夜叉做老婆的传言,这回张哑巴没像以往那样的忍气吞声,直接拿了扁担就去和人干架,结果却是激怒了众人,被打得半死回来。”
“当时我们却不知,阿云她娘是个厉害的。她只从地上捡了一把石子,惹事的人找上门来时,石子在指尖飞出去,一扔一个准。谁都想不到一个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姑娘,能用那不起眼的小石子穿破人的手臂,打断人的大腿。”
“村里再没有人敢惹她,纷纷避而远之。而张哑巴,自那日被打,断了胳膊和满身的伤,****高烧不退,最终没能救活过来。”说到这里,王大婶用袖口擦了擦眼泪,“阿云她娘往后的日子便过得艰难起来。不受村人待见,再加上怀着身子,更不会生计劳作,家中存粮慢慢用尽,直到揭不开锅了才找上我。”
“我教她纺布做衣,她教我识字写字,还会医术。我家男人当时有肺痨,大夫都说活不过三个月,她来照看,生生让我丈夫多活了五年。生死有命,我家男人最终还是去了。我们两个便走得越来越近,彼此相互照应这。那时,阿云已经出生,是个漂亮爱动的小娃娃,我没有孩子,也把她当亲生女儿一样疼。”
“两个女人加一个孩子,重活干不了,轻活又赚不了什么钱。我们的日子慢慢变得拮据,我看着她那一双细嫩的手慢慢变黄、慢慢起茧。一个大户人家出生的小姐,怎么样也不该受这样的委屈呀!”
王大婶叹了口气,“每年最苦的还是要交税的时候。我们这个村子,属上官堡的管辖范畴,每年新年刚过,就会有人来收税。我们实在没有多余的粮食和钱了,阿云她娘把她当时落崖时身上带着的首饰拿了出来,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去了首饰上的精细图案,当了抵钱。她说,她的首饰大多不同寻常,若不去掉那些东西,夫家人迟早会找上来。”
我听得心底“咯吱”一下,小心去看上官若风,此时他垂着眸,我看不清他眼里神情。
“可能是出生不同,见识不同的原因,有些时候,我很看不懂她。她待阿云很严厉,阿云三岁时就教她识字看书,有时还让阿云在院子里面扎马步,一做就是好几个时辰。三岁,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周围同龄的孩子这个时候都在玩泥巴打弹珠,阿云心痒不过,好几次逃了溜出去玩,回来以后讨得她娘一顿骂。”
“阿云她娘平日里和和气气的,发起火来吓人得很,只瞪一下眼,我在那看着,腿一下子就软了,劝都不敢劝。小孩子都有这么个脾气,大人一定叫她干什么,她就是反过来去做。久而久之,阿云她母亲也不再坚持,任了她去。”
“后面的日子过得不好不坏,阿云她娘很少笑,也是了,有过那样的遭遇,又怎么能快活得起来。但有一回却不一样--”王大婶喝了口水,“我清楚记得,那是五年前的八月份,上官堡里的大少爷成婚,上官堡通知那年少收半年的税。那是一个八月十五,中秋节的日子。阿云她娘那天做了一桌子好菜,特意穿了一身新衣,满脸的笑。阿云好奇问她,她也不说。只是当天,等阿云回房睡了以后,她坐在院子里,看着月亮,坐了整整一个晚上。”
五年前的八月十五,是我和上官若风成亲的日子。我看了看他,桌子底下悄悄把手伸了过去拉他的手。他拧了眉,看我时,眸底迅速划过一抹令人心慌的落寞,转瞬即逝。
他反握住我的手,以往总是温温热热的手,此刻冰冷得没有一点儿温度。
“还有一次,是那日不久之后的几个月,上官堡又传来堡主的死讯,当年的税收全免。收到消息的那一天,她也做了一桌子的好菜,笑了好久,当晚,仍是在院子里,笑久了,就哭了……这么多年,即便日子过得再艰难,我也从未见到她流过一滴眼泪。可就那一晚,她哭了一夜,我远远在那看着,也不知道该怎么劝。”
“这两回事,我虽然不清楚各种内情,但也约莫猜得出来阿云她娘与那上官堡是有些关系的。去年收成不好,我们两家都是有一顿无一顿的,村里有来往的还相互接济点,但她们母女……”说这话时,王大婶声音已经哽咽,“她知道我家也揭不开锅,便不来找我,所有的吃的都给了阿云,自己却……去了。”
我猛然大惊,掩着唇,差点控制不住惊呼出声,另一只手,被上官若风攥得死紧,紧得发疼。
男子薄唇抿得紧紧,一句话也不说,只是那么静静听着。我侧目看过去,心中哽郁难语。
都说薄唇的男子薄情,可是谁又知道,那只是这种男子不轻易将情感表露在脸上,辛酸苦楚,悲伤疼痛,所有的,都只往肚里咽下,宁愿憋着烂在肚子里,也不愿说出来。
没有话说,便只能喝茶掩饰。
我只手拿了茶盏,给他添了第四杯水。另一只手仍旧被他攥在手里,他一刻也没有过放松,我的手刚开始是疼,现在……有些麻。
女人聊天,要么不说话,要么不把所有知道的事情说完便不会罢休。
王大婶此时已经沉浸在了回忆里,不断拭着泪,袖口早是一片湿润。
“阿云是个好姑娘,打小虽然顽皮了些,但好在听话,心肠也好。从小就知道她娘辛苦,什么重活累活她都抢着做。阿云模样生得俏,越长大些越明显,村里一些男人一见到她,眼睛都直了,时间久了就打起了她的主意。”
“阿云不像她母亲会功夫,个性单纯也容易受骗,好几次都被男人拐了去。好在她娘教会了她些医术,随身带着些可以伤人的毒粉,也就是这样才到如今还安然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