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侍候过的她人说,堡主夫人性子最难琢磨,情绪多变,心思傲慢,是个急难伺候的主。
彼时,众人屏气凝神,小心窥看。
红衣女子,身上并无过多的装饰。面上是简单的妆容,发髻梳得也仅是寻常可见的样式,嗯……发簪绾得有点松,一直斜插的步摇摇摇欲坠,耳环好像……只带了一只,众人微微错愕,欲再观察时,只见从车厢出来,已直起身的女子,微微侧眸,浓密长睫那般温柔的微微挑起,转掠之间,艳光绝色。自小养成,含在骨子里的高贵姿态,即便身上微微狼狈,一举一动,也让人移不开目光。
众人看直了眼。
马车上,女子目光骤然一凛。
细微的凉意荡过眼瞳,似早春二月枝头突然刮过一道寒风,如刀般的割来,触及生寒,料峭刺骨。
众人不禁一个寒战,纷纷低下头去。
见女子已出来,堡主侧身,朝她伸出了手。
夫人优雅的也伸出了手……
堡主与夫人相携而归,原本,应是一副比较和谐的画面。
然而--本夫人优雅的伸出了手……之后,在离男子的手还有一寸位置的地方停住。反手拂袖一扬,将上官若风递来的手毫给留情面地推开,自个儿利索的下了马车,不待身后那人反应,径自上了正门之前的三级台阶,俯身牵过上官清的手,“这么冷的天,怎么在门外等着。”
“娘……”
我的儿子上官清,穿着一身玄色小袍子,锦绣带银鼠皮的小袄,头上戴着一顶小帽。
手心里的小手温暖绵软,不由握得紧了些。不及儿子愣神的功夫,我已经牵着儿子跨过了门槛,拐过了门内的繁杂影壁。
上官清一边跟着我的步子,一边回头后看着想要追上来却被小儿子欢乐的抱着大腿,移不开脚步的上官若风,扯了扯我的袖子,“娘,父亲他……要不要等等?”
我没止步,闲闲带着儿子走过屏门、垂花门,“儿子,娘告诉你一句话,那种路人甲乙丙丁,不该理睬的时候就不要理。”
“可那是父亲……”
我扶正他,正色道:“现在在你面前的是你娘。”
抄手游廊一路走过,上官若风不知怎么的摆脱了他那美妾和儿子,从后赶上来,挡在我面前,低眸看我,“月儿,你听我说--”
“闭嘴。”我撞开他。
上官若风继续跟上来,焦虑解释着,“在车上我只想让你吃点东西,没有真的想要用鞭子--”
我推开他,带着儿子加快脚底的步子,“离我远点!七步之内不要近我。”
然后,他果然离我不多不少,七步之距,一路跟着我。
府中下人小心避在一旁,不敢抬头观看。
好不容易到了东苑。服侍上官清的苡翠从里头迎上来,“夫人,少爷。”
女子脸上笑意还未散开,我已经从袖里掏出了张纸,扔向她,冷声下令,“贴到苑门口的门上去。”
苡翠一愣,好奇摊开纸一看,大惊,“夫人,这……”
我带着清儿入屋,“贴上去,立刻,马上!”
苡翠看了看我,再看了看手中的纸,面上露出犹豫纠结的表情。
我蹙眉,抢过她手里的纸,快步走向苑门口,在上官若风正巧走到门前时,一把扯下发上的一根簪子,“咔--”的一声,将那张纸钉在门板上。
“识字吧你?”我偏头看他。
上官若风疑惑看向大门,目光落在纸上,面上顿时一沉。他勾了眸子盯着我看,剑眉紧紧拧着,面上的表情无奈又生动。
他低眉看我,喉咙里沙哑地滚出两个字:“月儿。”
我扬唇笑笑,转身优雅举步回去。
红木门板上,金丝绕纹长簪钉着的纸上,上书潇洒俊逸个十大字,“上官若‘疯’与狗不得入内。”
大红灯笼齐齐挂,鞭炮声响震翻天,今个儿是除夕。
宗祠明堂之上,一个一个以“上官”开头的牌位整齐的摆放在位。下人们小心在厅堂神龛前上供牲体,摆好香案。
一切就妥,下人们两旁退去。
平日里即便是再怎么任性,再怎么的想要躲着那个人,今日,却是不得不同他一道。
上官若风穿着的仍是不变的一身白,从正门整服先入宗室。我穿着六重繁复的朱红镶金锦绣华服,牵着清儿尾随其后。我们之后,是上官若风的小儿子上官浔。上官浔之后,是上官旁支派来代表的嫡系子弟。
上官浔的母亲冷氏,在宗祠之外,远远朝内望着。
嫡庶之别,清清楚楚。
徐步穿过织锦铺陈的长道,在早已备好的蒲团上头跪下,双掌交叠,深深俯首,一拜、二拜、三拜。
然后焚香。
再拜。
繁复冗长的仪式整套下来,即便是再有耐性,也被金玉头饰压得浑身疲惫。
起身之时,上官若风过来扶我,我不留痕迹的避开。众目睽睽,他的手就一直伸在我面前,见我避开,也继续停在那里。
我抬眸看他,几日未搭理过的男子,目中眸色深深,黑如墨染。
眉宇间,隐有几分憔悴之色。从西蜀回来的这些时日,他一直在忙,书房内的灯火夜夜不息。
我虽有意要折腾他,但……久了,心底也不是滋味。
我抿了抿唇,把手搭了上去。
他目中一亮。
大掌的温暖很快把我的手包围,他扶我起身,嘴角划过一丝浅浅的笑,将我的手攥紧些。
众人之前,他以堡主之名家族训话,神容端正且肃穆,声音朗朗,回荡缭绕于室。
长袖底下,双手相交的地方,他握着我的手,指尖悄悄在我掌心一划。
我肩膀微颤,面上微烧,嗔他一眼。
这厮狡猾,视若无睹,面上不动声色,唇边似有似无的笑意却微微扩大。
心底某处突然溢出一丝甜。我说不出这是怎样的一种感觉。
我侧目看他,男子的侧脸,是好看的棱角。
总有一个人,让你哭让你笑,让你忍不住发脾气,忍不住折腾他,可是……却也不舍得见他一直疲惫下去。
此时此刻,他立于众人之前,所有光华,汇集一身,而我,在他之侧。
所谓家宴,便是一家上下,聚在一起,共摆宴席。除夕夜,规矩不变的守岁,这一场宴,得从掌灯时辰吃到深夜,围炉而坐,达旦不寐。
以往在殇清宫时,每到这一天,都会无聊得紧。兄妹四人分席而坐,一人一桌。或行酒令,或蒙眼射箭、掷壶,为了熬过这一个晚上,每个人想尽了办法。后来干脆变成四人两组,在一个棋盘上对弈,结果总是因为同组人意见不合吵闹掀了棋盘收场。
而如今么……
锦绣铺桌,佳肴满布,炭盆烧得满室温暖。
厅中,是个大圆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