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地球一样,转得毫无动静。一眨眼,岁暮又至。阿玥在网上和阿琼说了,一家人还有阿琪,要回瓢洲过年。老狐面无表情,内心却翻江倒海了。阿玥她们去了连云港两年多了,过得好不好,习不习惯那儿,从没对家人说起。老狐觉得挺对不住孩子的。特别是对阿玥,老狐觉得自己的要求过于苛刻了。阿玥的心里,一定有许多委屈。阿玥不能对父亲说,又不能对母亲说,因为女人不是她的亲生母亲。阿玥的忧与愁,能与谁说呢?只有埋在自己的心里了。也是逆境出人才吧,阿玥这丫头,要强,倔强,什么事都是自作主张。这几个孩子中,最让老狐放心的,就是阿玥,她比阿珠成熟多了。所以让把阿琪跟着阿玥,老狐还是比较放心的。然而作为父亲,老狐无法宽恕自己,他没能尽到一个做父亲的责任,他对阿玥阿琪的关心,确实不够多,实在是太不称职了。
老狐有时感到很疲惫。一大家十口人,要挣钱糊口,要照顾孩子,若要面面俱到,何其难?老狐也会问自己,人这一生,活着到底为了什么?自己已人到中年,上有老,下有小,像一张拉满的弓,绷紧的弦,像一头老黄牛,在人生的长路上,鞠躬而行,辛勤耕耘,何处是尽头?
大年二十八,家具厂还没放假,阿玥她们就回来了。家具厂一直到大年三十才能放假,计划放八天。阿珠放假早,去车站接了阿玥她们。阿珠抱着小星星,到了家,就往女人怀里一放:“您的小外孙,可沉实了,抱了这一会,累死我这当姨的了。”女人抱起小星星,左看右看,喜形于色,说:“这小家伙,长得真漂亮,这眼睛,亮亮的,大大的,这嘴巴,也漂亮,像个女孩的小嘴巴,这小脸,粉嘟嘟的。”老狐喜滋滋的,抱过了外孙,逗了逗,说:“叫外公。”小星星不说话,使劲往外挣脱,老狐乐呵呵的,把小星星给了女人。女人喊阿琛:“阿琛,过来,和小星星玩。”阿琛走过来,搀了小星星的手。小星星会说话,不多。会走路了,不稳。女人在一边照应着,指着阿琛,对小星星说:“叫舅舅。”小星星喊:“舅——舅!”女人对阿琛说:“小星星喊你舅舅呢,你应一声啊。”阿琛有点莫名其妙,想不通自己怎么成了舅舅?
阿玥比以前苗条了,显得成熟,做事也麻利。席望扭扭捏捏的,不太好意思跟人说话。阿玥说:“叫爸妈呀?”席望红着脸,叫了老狐一声爸,叫女人一声妈。老狐果然“相逢一笑泯恩仇”了,抽了一支中华烟递过去。席望急忙摆摆手,说:“我不会抽烟。”又急忙从包里拿出四条烟来。两条苏烟,两条南京烟。老狐嘴上说:“回来看看就行,以后别带东西了。”心里却亮堂着呢。江苏的烟不便宜,每条都得三四百。女人瞄了他一眼。女人想说什么,老狐知道。那意思是说:生女儿有用了吧,生儿子会给你烟抽?抽你的还差不多。席望又从包里提出一箱酒来,是洋河蓝色经典。阿琪调侃席望,说:“要来拜见老丈人,姐夫可带劲了,大包小包,车上车下,扛来扛去的,衣服都湿了,也不要我们帮忙。”一家人哄笑。阿玥风趣地说:“娶了人家的女儿,不出点血,不流点汗,哪成啊?我还能没一点身价啊?”席望被说得脸更红了,更扭捏了,也不多话,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老狐给阿玥逗笑了,打着趣说:“阿玥现在当了副理,确实是有身价了。”阿玥笑着说:“爸,别说副理副理的了,就是当了总理,不还是您的女儿嘛。”女人笑了,问:“席望做什么?”阿琪插上话来,说:“姐夫自学了AUTOCAD和平面设计,现在调到技术部了,专门从事玩具设计,是尖角玩具厂的技术骨干呢。”女人笑着说阿琪:“别光说人家,说说你自己,你啥时带个人回来?”一家人都看阿琪。两年多没见,变化最大的就是阿琪。阿琪装扮时髦,大波浪长发,皮肤白净,双眼皮,大眼睛,唇红齿白,身高一米六八,凸凹有致,风韵迷人。阿琪伶牙俐齿,笑着说:“怎么了妈?要把女儿往外推了?人家还小呢,可不想像二姐那样,早早让姐夫骗走了。”席望厚道,怎么说他都是笑笑,不恼不怒,继续看电视。阿琼走过来,和阿琪耳语几句,阿琪从手上抹下一只戒指,戴在阿琼的手上,小声说:“封上你的乌鸦嘴!这事只你知道,二姐都不知道,要泄了秘,我掐死你!”口气恶狠狠的,听上去却暖人心。阿琼高兴极了:“好好好,我权当不知道。”
阿玥从包里拿出电玩火车,是玩具厂自己生产的,过来抱住阿琛,问:“阿琛,记得姐姐吗?”阿琛说:“不记得。”阿玥说:“那你叫我什么,叫对了,玩具归你。”阿琛说:“二姐。”阿玥又指席望,让阿琛叫。阿琛摇摇头。阿玥又指阿琪,阿琛也不认识。又指小星星,阿琛点点头:“他是弟弟,他叫我舅舅。”“啊?这是什么关系呀?”阿玥捧着肚子笑。然后把玩具塞在阿琛手里,轻轻撕阿琛的嘴巴:“记住,他是你的小外甥。”一家人欢天喜地,好不热闹。
在阿玥她们没回来之前,老狐就将她们的住宿安排好了。哗啦一下增加四五口人,家里肯定住不下了。女人建议老狐找一间宿舍,给孩子们住。反正过年了,许多员工要回家,床铺空着了。老狐没答应。老狐说:“孩子们都大了,都有家了,哪能还那么凑合着住呢。”北仔路上有个白玉兰宾馆,设施还不错,房价也不算高,一天七八十块钱,就是位置稍偏了点,生意一般。春节期间,生意更淡。老狐包了两间。老狐会套近乎,三言两语就聊熟悉了,再把房价砍了下来,每间每晚三十元。阿玥她们只请了十天假,房价一共才几百块钱。女人说:“这回花钱不心疼了?”老狐给女人洗脑:“孩子大老远回来的,两三年才来一趟,容易啊?再多的钱也要花啊。”宾馆里干净,整洁,有人打扫卫生。还有空调,冲凉房,卫生间,很方便。阿玥一家人住一间,其他姐妹挤在另一间。今天住这三姐妹,明天住那四姐妹,疯疯癫癫,闹成一团。阿琪说爸爸真会安排呀,阿琼说我们都是沾了二姐和二姐夫的光,什么时候沾三姐和三姐夫的光呀?阿琪就去拧阿琼的嘴。
这天晚上,阿琼跟着阿琪住在宾馆里。阿琪和阿琼最亲。小时候,她俩最玩得来。阿玥小时候和阿珠玩,和阿琪玩得少。阿琪对阿琼说:“我很怕二姐的,跟老妈似的。”阿琼笑得肚子都痛了,笑了够,才说:“是嘛,你怕她什么?”阿琪说:“她对我管得很严了。在家是姐姐,在厂里是副理,我能不听她的嘛。”阿琼说:“她怎么管你了?”阿琪说:“她不让我住厂里,要我住她家。厂里追我的男孩很多,可个个都怕二姐,不敢大明大白地追我。”“那,那个小老板呢?”阿琼问。阿琪说:“那个小老板是开酒店的,酒店里要摆放各种艺术品玩具,就来厂里采购。他常来我们车间,检查产品质量,我们就这样认识了。他还让我去他酒店工作,给他当秘书呢,我不敢答应。我们平时都用手机联系。”阿琪就把手机拿过来,给阿琼看小老板的信息,都是爱你想你吻你的话。阿琼惊叫起来:“羞死了,羞死了。”阿琪笑了,笑得很甜,说:“他可温柔了,不像那些老板冷冰冰的,他见到我就……嘻嘻,不说了。”阿琼说:“他亲你了?”阿琪点点头。阿琼想了想,又问:“你和他……那个了?”阿琪脸红红的,又点点头。“啊?”阿琼说:“二姐看得那么紧,你怎么逃得出去?”
阿琪说:“那天他约我去他酒店玩,我就对二姐说,肚子痛,上医院查查。请了假,我就去酒店找他。他说在总经理室等我。总经理室外面是办公室,里间是卧室。我去找他,他怕有人来找他,就锁上门,带我进了卧室。后来,他就抱我。再后来,他就那样了。他挺温柔的,一点不粗野。”阿琼猛地捂住耳朵:“不听,不听,你好胆大呀姐!”捂了一会耳朵,阿琼又问:“那,你们准备什么时候结婚?”“结婚?”阿琪脸色黯淡了下来:“他还没离婚呢。”“啊?”阿琼又惊叫起来:“他结过婚了?那你怎么看上他?”阿琪说:“结婚怎么啦?要是嫁给他,这辈子我都不愁吃穿了。”阿琪又说:“女人嘛,不靠脸蛋,还能靠什么啊?趁年轻,赚点钱,不比打工一辈子强?我工资两千,交爸爸一千,只落一千,还不够我自己消费的呢。二姐两口子的工资有六七千,可现在正在供房,要供十几年呢,容易嘛。”阿琼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阿琪说:“如果他能在连云港给我买套房子,和不和我结婚,都无所谓了。”
姐妹俩聊了一会闲话,各自揣着心事,睡去了。阿琪不曾想到,自己这番经历和见地,像一支悠扬的短笛,把阿琼的春心吹动了,吹活了。后来,阿琼也做了别人的恋人,却毫不在乎。细想起来,今晚的这番谈话,不是教唆,也是误导了。
对于阿放做大老板,阿玥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惊讶来。阿玥说:“运气相当重要,也在乎自己。没准有一天,我和席望也能开个小厂。”老狐知道阿玥不是戏言,笑了:“你挺自信啊,你们能开什么厂?”阿玥说:“爸你不信啊,席望懂设计,我懂生产,双管齐下,还不能开厂啊?我们就开个玩具厂。当然,现在还不行,要养家,要供房,资金不足。也没订单,没客户。不过,我们还年青,路还长,机会多着呢。”老狐没说什么,心想,即使阿玥开不了厂,有这个愿望也是好的。又暗忖:阿玥可惜是个女孩,要是个男孩,我老狐就有希望了。
初三那天,老狐包了一辆十多个座的面包车,带着一家人回蝉村,探望母亲。母亲高兴得老泪纵横。阿玥特别懂事,给奶奶买了好多补品。抓着奶奶的手,说说笑笑。又把席望推到奶奶面前,给奶奶作介绍。再把小星星抱过来,让小星星叫老太。老狐带着几个孩子去了父亲的坟上,一一给父亲叩拜。几个姐妹都流了泪,泣不成声。
老狐准备再带孩子们去看望二叔。阿玥也特地带了些江苏特产,准备送给二叔。不料母亲说:“你二叔去瓢洲过年了,年前阿放来了辆车子,接他过去的。”老狐愣了一下,有点出乎意料。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阿玥问:“奶奶,阿放叔回来时,过来看您了吗?”母亲说:“你阿放叔那么忙,哪有闲空啊?”阿玥看了父亲一眼。老狐在抽烟,没吭声。
在蝉村只陪了母亲一天,就都回了瓢洲。家里窄逼,孩子们也住不惯了。虽然她们的根在这儿,她们的户口在这儿,但她们对蝉村没有感情。蝉村不过是烙在她们身上的胎记,抹不去,也不会当回事。她们更愿意把瓢洲,或连云港,当作自己的家。
虽然只呆了一天,女人一点没闲着,把母亲所有的床单被罩衣服都洗了,把家里收拾了干净。临行时,母亲又将给二叔的礼品提给阿玥,说:“你二爷正好在瓢洲,直接捎给他吧。”阿玥没接。老狐提回了屋里,说:“你留着吧,二叔他山珍海味吃多了,哪看得上这点东西?”那口气,已是不耐烦了。母亲便不再推却。车子来了,预约好的,一家人鱼贯上车,又把母亲一人丢在了家里。离别的滋味,都不好受。冷风中的母亲,银发闪闪,佝偻着腰,目送着车子渐行渐远。
回了瓢洲后,都没去看二叔。老狐没表态,谁也没提。老狐是这么想的,二叔要住在蝉村,应当去看望。二叔住在阿放那儿,去看望就不合适了。一个穷打工的,往老板家送礼,有巴结之嫌。再说,孩子们有必要巴结阿放么?她们没端你阿放的饭碗。至于阿玥她们怎么想的,老狐不知道,心中大概也有些不平吧。
春节就这么热热闹闹地过去了。正月初六,阿玥她们眼含热泪,难舍难分,辞别了父母姐妹,回连云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