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五十四年秋,容韵正坐在院子里给绵諾回信,想告诉她再过两年,就接她回来。下笔时突然心里一阵疼痛,手一抖纸上便点下浓浓的一点,愣怔的看着那点黑墨良久,容韵待要换纸,便听见外面一阵细微的响动,搁下笔看着墙头。
果然,一个黑影一闪,满脸焦急痛苦之色的雾影,才落地已忍不住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等不及她说话便哀求道:“姑娘,求你回去看看主子。”
容韵心里剧烈的颤抖,一下子站起来,半晌不敢开口,生怕听见什么不好的消息,只是双手不自觉的握成拳。
“主子已经病了几个月了,他不准任何人透露半点消息。”雾影紧紧抿着唇,表情沉痛,抬头双目泛红的望着她,“近来吐血越来越多,昨儿晚上半夜还在念你的名字。”
容韵全身的力气似是被谁抽空了一般,踉跄的后退一步,伸手抓住椅子扶手才堪堪站稳。只觉得胸腔里的空气,都被谁抽空了一般,窒息的疼痛沉闷。
“立刻派人去回疆接绵諾回来,你先回去,我随后就到。”静静的站了片刻,容韵才慢慢缓过神来,立即快速吩咐他,自己则坐下开始给和珅留书。拿着笔,手还是忍不住颤抖,终究只简单写道:“我想陪他到最后,勿念,勿扰。”
将字条那回去放好,容韵换了件衣服,仔细整理了一下妆容,才出来,雾影仍旧站在那儿等着她,容韵此刻也无心与他多说什么,一路匆匆出了和府,发觉外面雾影连马车都备好了,看来,这一趟他是下定决心要带走她。
低叹一声,容韵却懒得再坐马车,跃身上了他的马,焦急的一扬鞭,朝着质亲王府疾驰而去。
一路快马加鞭到质郡王府,急匆匆到后面他常待的院子,一眼便瞥见窗前他伏案书写的身影。静静站在月洞门外,隔着远远的距离看着这个男人,三年来,他们极少见面,不为别的,只是害怕见他,每见他一次,心里那种深深的疼痛便加重一层。
她亏欠了他太多,虽然知道和珅一直在暗中帮他,却并未能减轻多少她的愧疚。当初曾暗自许诺要陪着他到最后的,可是,她就这样丢下他走了。
三年不见,他仿佛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两鬓多了几缕银丝,微微蹙眉的时候,皱纹会比较明显。心里一下子似是被倒了一坛子醋一样,酸楚直袭鼻子眼睛。
忽然,他掩着唇低低的咳起来,而且越来越厉害,最后竟不得不放下笔,扶着桌子咳得像是要把肺腑都咳出来。
容韵再也站不住,快步跑进去,一把推开门,还未到他身边,永瑢已陡然抬头,顺手抓过旁边的湛泸剑,起身戒备的看过来。待见来人是她,又顿时失了杀气,愣愣的看着她。
“怎么会病成这个样子?”容韵站在那儿不敢再走近,生怕他一不小心就会消失一样。即使是重病之中,他看上去也依然拥有骇人的气势,风采不输当年,可是,在她眼里,太多东西已经变了,比如他看她的眼神,已经完全找不到那些强势而霸道的感觉。
“没事,又是雾影多嘴了吧。”永瑢收回目光,回身在椅子上坐下,神情淡淡的,只是双眸里强烈的波动,还是出卖了他内心的欣悦。只是,才说完,便忍不住低声咳起来,而容韵听得出,他是在刻意压抑着。
“什么叫做他多嘴?”容韵紧紧咬着牙,努力控制心底因为莫名恐惧而产生的怒气,只是紧紧蹙眉盯着他,永瑢略显诧异的抬头看她一眼,便又微微低头,掩着唇尽量控制咳嗽声。
“你是不是想我为你痛苦一辈子?”容韵走到他面前蹲下,轻轻握住他的手,不敢抬头看他,只把脸埋在他冰凉的手掌里,说话的声音有点颤抖。明明知道,这一年是他大限之年,她竟为了逃避见面时的尴尬,而不来见他。
这一刻看着略显风烛残年之态的他,她才发觉,这个男人在自己心里的分量,从来都没有消退过,他的痛苦,其实是会牵动到她的心也痛不可抑。
“韵儿,我从来都不想带给你痛苦,所以,你想来,我随时欢迎,你要走,我从不挽留,所以,无论如何,都请你不要为了我伤心难过,否则我会死不瞑目。”他抽出手轻轻抚摸她一头柔顺的乌发,带着让她心动的力度,声音温柔的不可思议:“生老病死谁都会有,更何况,我的死是你早已预见的。”
容韵终于抬头,永瑢望着她的目光里,只有坦然淡定,以及死生无惧的释怀。容韵一颗凌乱不堪的心,也在他这样的注视里,渐渐冷静下来,缓缓靠进他怀里,不说话。
永瑢轻轻拥着怀里的身体,望着窗外,长长的叹息一声,怅然道:“死亡对于我而言,未必不是一种解脱,只是,这偌大的基业,以后不知会落魄怎样。”
“我来替你继续守护,绵庆我也会尽力教导。”容韵不假思索,抬头坚定的望着他,看见他眼里一闪而过的惊喜与期望,便愈加肯定而认真道:“我会尽全力去做。”
永瑢低头目光复杂的望着她,有她这样的保证固然是件好事,她的能力,他是清楚的,绝对信任,只是,这样承诺对于她而言,将是一生的枷锁,他又如何忍心要她为了他搭上后半辈子?
“不必了,让冢渡雾影他们几个去做吧,我已尽了人事,不想再连累你。”永瑢缓缓摆手,低咳了两声,疲惫的撑着额头,拍拍她的背道:“我没事,你回去吧。”
说罢便放开容韵,低头继续看桌子上的书信,才要提笔批示些什么,却被人抢走了手里的东西。永瑢诧异的抬头,容韵已拿着东西到旁边的椅子上坐了,望着他不容拒绝道:“这些事情交给我,你给我老老实实休息,我已叫雾影快马加鞭接绵諾回来。”
“韵儿……”永瑢无奈的揉揉额头,满脸不忍的看着她道:“我希望你能在和珅身边开开心心的过日子。”
“你如何知道做这些事情,我会不开心?”容韵淡淡反问,想了想,忽然又微微一笑,轻声道:“更何况,有他身边陪着,无论做什么,我都很开心。”
永瑢神色复杂的看她一眼,没有再多说什么,缓缓靠进椅背里,知道自己再阻止也无用,索性如她所愿,闭目静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