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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叶恺薇说:“你也给我太多回忆,你送过我情书,你送过我戒指,我们还曾经有过嘎嘎这个孩子。可是,和我结婚的不是你,我再如何喜欢你,可是新郎不是你。我跟你在一起,我会抢你的汉堡吃里面的芝士,抢你的咖啡喝上面的奶泡,叫你倒垃圾,叫你洗碗,叫你清理狗狗的粪便,叫你给我买我想要的东西。我无法再对谁这么做,只对你做过,也只因为你。可是,这毕竟是可是,新郎不是你。”

易添说:“我想他一定很好。”

叶恺薇说:“他踏实,你知道吗?我总是感觉你随时都能带走别的姑娘,但是他不会,他就是个踏实的人而已。这让我感觉到可以为之放弃所有其他的可能性,我想因为这个我们也不会再见面了。”

易添说:“这辈子不会而已。”

接下来一连几天,他都不断梦见叶恺薇,梦到叶恺薇吃蒜蓉面包、喝拿铁咖啡的样子。还是那样,她总是喜欢只把有蒜蓉的部分吃掉,然后喝掉拿铁上面漂浮的奶泡,再统统扔给易添,让他消灭掉。再到方夕桐,看到方夕桐吃火锅汗流浃背鼻涕流出的样子。再到张琳琳,她还是穿着红格子衬衫和藏青色裙子,手上没有刀疤,目光还是那么清澈。再到岑岑,依然趴在他的背上,任由易添摇摇晃晃,然后嚷嚷要去吃烧烤。再到那个未经世事的小女生,她也会弹吉他,唱着易添再熟悉不过的歌谣。最后到那些所有的匆匆经过身旁的女生,每个女孩都是以结婚的场景结尾。新婚的场景那么明亮,那么快乐,像南国之境的荆棘,像北国之境的冷风,刺骨而连续。每次醒来,前额似乎还顶着梦境,可是清晰的脉搏却责备你必须清醒。尽管你只需要她,就像野兽需要洞穴,朝圣需要路径,死人需要灵柩,爱人需要亲吻,就像女人需要说谎,沙皇需要统治,可是,此时此刻,你再没有权利觊觎她的灵魂与肉体。你多么奢求有一个吻,可以封住现实喋喋不休的嘴,可以封住所有违背的现实。

这些感情,注定像维纳斯的双手,像梵·高的耳朵,残缺已经成为定局。

接下来半年里,每个周末,易添都重新开始阅读和旅行,从《月亮与六便士》到《伊斯坦布尔》,从海德堡到法兰西,他把自己削得瘦尖,削成一枚铁钉,紧紧死死地镶嵌在开往各地的火车里。每一趟列车都是一个与世隔绝的时空,开往不同的空间里。他蜷缩在每节车厢,不停地自我休眠,不停地自我修复。

此后一段时间,易添都在专注于太宰治的小说,像《人间失格》这类的。在灵魂上他是个悲观的,虚无的,可怜周遭也可怜自己的人,做最坏的打算,想最坏的结果。放下iPad,无聊地翻看手机才发现“陌陌”上已经有很多人的留言,易添一条一条翻开看,都是无聊的招呼或者关注。“陌陌”也好,“校内”也罢,都是一锅粥,把寂寞和空虚添加进去,晒出自己的生活来捕获别人的快捷方式。不过,此时,有一条,对,只有一条,让易添注意了一下。

那边留言,说:“签名不错。”

简单四个字,却透露出一丝的蛮横和诱惑,易添才想起自己的签名是波德莱尔的《恶之花》中的一句“我的回忆之母,情人中的情人”。

易添没兴趣理会对方为什么喜欢,是不是真的懂什么是波德,却也依旧按动手机,回了句:“谢谢。”

对方是个长头发的小姑娘,啧,没满十九岁的小姑娘,噢,这么小的孩子,大多数是无趣又没有思想的。

可是易添想错了,这么小的孩子,大多数肯定是无趣又没有思想的。

她说:“波德莱尔的,这个我高中读过。”

接下来一个星期,两个人断断续续你来我往说了不下一千句话。

每天晚上时不时会闲聊几句,一段对话结束后,隔了两三个小时,又问上一句,睡了吗?然后又接着一段一段的对话。她叫馨,少见的姓氏,羽馨,柏林学经济。

易添说:“我心情不好,困扰。”

那边就回:“没兴趣安慰你,说点激情的,比如第一次。”

易添说:“我给你说些我年轻的故事吧。”

那边就回:“你无非就是希望我觉得你很牛好衬托出你不得了呗,说点实际的吧。”

易添说他喜欢李志、万晓利,她说她喜欢朴树、张玮玮,易添说他喜欢顾城,她说她更喜欢海子。

没错,十八岁,十八岁的孩子,还处于几乎瘦弱刚开始生长的年纪,同龄的孩子还在打点粉黛涂上口红做出一些出格的事情就得意于引来周遭惊讶的眼光来证明自己不再是孩子的时候,她就显得格外的早熟。这种早熟,就像伊甸园里的禁果,青涩之中又渗出一丝丝妖冶的红色,这种早熟,不是所谓的出格,是能够洞悉能够察觉每个人内心光芒与丑恶的想法,是冷漠的,尖锐的,是爱慕虚荣却又真情实意的,是流连物质却又追求真情的,是得体而真挚的。

接下来的日子里,易添开始习惯于在床上发呆,只有手机的消息声能够把他唤醒。这个素未谋面的孩子,丫头,年幼却又过于早熟的女性,身上仿佛布满了易添的细胞,他们都爱对着手机发呆等对方说话,都是七年的烟龄,都爱单曲循环,都有严重的夜盲,都爱带刺的寒冷的彼此,对对方的好感就像对自己的好感一般,是熟悉的,就连喝水、抽烟,都是带甜味的。

这是一种多么熟悉而陌生的感觉,是久违的感觉,是恋爱的感觉。

终于有一天,易添忍不住发了信息过去,说:“这个周末我来给你做饭好不好?”

那边回:“你的意思是要在我这里过夜?”

啊,易添仰着头,合上双眼,是啊,多么犀利,多么直白,多么强烈的诘问,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却充满了荆棘般的诱惑。

周五的下午,易添来到柏林,古老而备受摧残的城市,在繁荣生机里却仿佛被遗弃了几个世纪。

易添拨通电话,问道:“你在哪?我到了。”

羽馨说:“你先等会,我有事,在忙。”

易添不耐烦地说:“我这等着呢!”

羽馨说:“又不是我让你来的啊,你先等会抽根烟。”

易添的心里有失落,有受挫,却充满着欣喜,充满着欢乐,这是多么复杂的情感,这一切的一切,都是这个未知的人所赋予的。

不一会儿,一辆出租车开过来,走下来这个女孩。噢,请原谅我用词的不准确,这不是女孩,不是一个小姑娘。硕大的太阳镜,艳红的口红,白色薄纱的外套,罩着黑色的内衣,下身踩着十五厘米的高跟鞋踩在石块的公路,屹立在火车站青石块反射出的耀眼的闪光之中,在车门前孤零零一个人,一只手臂轻搭车门,另一只手捏住精致的钱包。

本身已是一米七五的个头,此刻竟然比易添还高出半个头。那抹红色的唇彩仿佛就是整个魏玛全部的景色,是魏玛唯一的色彩。在乳牛注入云团的奶色下,在金光闪闪的阳光下,在茫无边际的蓝天下,两边的道路如同血液不断延伸,一直连接涌向天边。远处的火车发出阵阵轰鸣,轰隆隆地驱动着车轮前进,夹杂着汽车的声音、狗叫的声音、打火机的声音,还有香烟燃烧的声音。

易添没有让她带领自己游览这个陌生的城市,而是直接奔向超市,买了一大堆菜。

来到羽馨的寝室,可以称之为家,因为有家的味道。房间不大,白色的墙壁没有任何装饰,地上铺着新鲜的黑白相间的地毯,桌上摆放着她的烟灰缸,一个木制的骷髅,头颅被敞开了一块,上面塞满了烟头。羽馨背对着易添,自然地脱下衣服,套上松散的T恤,把肩上的长发盘起来,顶在头顶,咳嗽了两声,然后点燃一根烟。羽馨喜欢女士烟,易添喜欢大卫杜夫。

半个小时,易添做好了菜,羽馨不吃肉,尽是素菜,然后关上灯,换成光亮微弱的蜡烛,倒上伏特加。羽馨踩了一天的高跟鞋,疼得直揉脚,易添把她的手推开,然后轻轻地帮她放松脚趾,此时此刻,易添觉得自己别无所求。

那一刻,比任何记忆都长。

音响里放着羽馨朋友写的音乐,旁边的垃圾桶里,是一团黑色的灰烬,易添问她,你靠烧这个取暖吗?

羽馨说,那是乐谱,四手联弹的乐谱,为了让它成为绝唱,我就把它烧了,如今这个世上,只有我和我朋友可以弹奏,缺一个都不行。

这是多么的骄横而又霸道,是对自己的唯一多么强烈的体现。

她从小就开始弹钢琴。

羽馨拿出一把吉他,说:“朴树的歌会唱吧?”

易添说:“《那些花儿》?”

羽馨说:“别的,这歌都烂大街了。”

易添说:“你不怕影响你室友?”

羽馨说:“没事,不至于,我室友是个韩国棒子,跟我关系不大好。”

说罢,羽馨就唱了起来:“大风声,像没发生……”

饭后,易添问:“我以后还可以来柏林吗?”

羽馨想了想,说:“你把这杯纯的干了就可以。”

易添立马一手捏住羽馨的手,一手喝光了伏特加。伏特加是个好东西,也是个坏东西。

洛丽塔是我的生命之光,欲望之火,同时也是我的罪恶,我的灵魂。

——《洛丽塔》

易添不断联系羽馨,都没有回应。就好像之前的一切只是一场电影,一张票据只能维系短暂的时间,也许只是寂寞熔炉里盛出的一碗汤而已。

隔了半个月,一个周六的夜里,接到羽馨的电话:“喂,易添,来柏林,我带你玩。”

此时此刻的易添应该作出怎么样的反应呢?愤怒会不会就老死不相往来,欣喜会不会显得自己过于掉价,这仿佛在一个十字路口,两边都是未知的结果。还能如何?易添只能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他反复告诉自己平静,可是内心已经翻江倒海波澜四起。

易添说:“为什么这么久才联系我?”

唉,易添终究还是没忍住,这句话,他始终没有憋住。

羽馨笑了笑,说:“你又不是我男朋友。”

看呐,易添,这就是所谓的咎由自取啊,你分明清楚这么问只可能有让你无奈又郁闷的答案,何必多此一举自讨没趣呢?心中满满的不是滋味,易添似乎能听到心房从比所谓高处更高的地方重重摔下的声音。

“可你现在是了。”羽馨高声补充道。

易添没命地拉开门,没命地奔跑,坐上出租车来到火车站,再次坐上去柏林的火车。

凌晨两点三十分,易添出现在柏林火车站的门口。即便是柏林,夜里也显得十分寂寥,偶尔有一两个醉鬼东倒西歪地走过。火车站门口,一束灯光打来,接着是一阵马达的轰鸣声,是羽馨。

她竟然驾着一辆VESPA。

火车报站的声音,易添厚重的喘息声,醉汉的碎碎念,缠绕在一起,让夜里也不那么寒冷。夜色里,羽馨穿着黑色的风衣,踏着马丁靴,头发也剪到肩膀长度,让易添突然觉得陌生,像是另外一个人。

在空旷的街道上,羽馨飞快地驾驶着VESPA,不断穿越五颜六色的霓虹,就像在云端里穿插在各色的烟火中,就像蝴蝶闪烁在彩虹中一样。

易添紧紧抱住羽馨,问:“你为什么一直不联系我?”

羽馨说:“我换专业了,又搬了家,才跟你联系,我现在学心理学。”

易添好奇地问:“那你为什么剪头发?”

羽馨说:“因为别人爱我我是一个模样,我爱别人又是一个模样了。”

这算是表白吗?噢,不,这应该叫挑衅?叫霸占?噢,我词汇的贫乏让我无力去形容,可是她没有那么一丝的羞涩和含蓄,直白的,冷艳的,就像刚磨好的刀锋一样,一句话深深插入心房里。

易添说:“你这样我好像坐过山车一样。”

羽馨默默开车,说:“你之前也没有完全了解我,你不知道我的故事和经历,说喜欢太过于草率了。毕竟我们是在‘陌陌’上面认识的,偶尔接触无可厚非,但是涉及到感情这个层面,我是很胆怯的。”

易添说:“我感觉你之前一直在躲我。我几乎差点认为你把这个当作一场游戏了。”

羽馨说:“没,我只是没想好,等我想好了,我就告诉你了。”

易添说:“你是不是早已经有男朋友了?”

羽馨说:“那倒不是,你是我来德国开始交往的第一个男人。”

易添说:“那就是你不相信我。”

羽馨说:“不,我也相信。”

易添说:“那你告诉我为什么?”

羽馨说:“等我们有了所谓的关系,所谓的称谓,那么久了你就会腻了,倦了,我也就成为你下一个前度了,所以,需要的是时间。”

易添说:“我想了解你的家庭。”

羽馨说:“好的,尽管不是什么好故事,回家说吧。”

到了羽馨的新家,又不一样了。

半个月的布置的确费尽心思,所有的家具设备基本上都是采于“无印良品”。屋子的色调都是干净而清新的颜色,灯罩,床单,香薰,一应俱全,都是纯的白色,不显得刺眼却显得透明。墙上贴满羽馨和一个年长女人的照片,那是羽馨的妈妈。照片在墙上蔓延,由左向右,渐渐变宽,像一曲河水,曲折不断向上蜿蜒,右边最末处,竟然是一张蝴蝶的插画,仿佛要废除墙面的禁锢。

羽馨背过身,脱下风衣,又换上宽松的那件衣服,说道:“这是我刚来德国的照片,那时候我十四岁,来读高中。”

“这是我高二的照片,在船上,我一个人去北欧。”

“那是我妈妈,世界上最坚强的女人。”羽馨指着末处一张两个女人的合影,易添仔细看着墙上的另外一个女人,虽然已有着年岁和经历折磨的痕迹,却依然笑靥如花,有一股韧劲。照片上阳光很好,洒在两个女人的半边脸上,年长的笑得很淡,仰着头面对着却不是迎合地接触阳光,年幼的无瑕的脸颊紧紧贴在旁边。

羽馨用手转了转手上的银镯,是那种在川西或者西藏很常见的藏银手镯,说:“我妈妈三十五岁生的我,她二十五认识我爸爸,然后等了我爸爸十年。”

没错,现在也快六十了。

她又转了转手镯,接着说:“可是在我记忆还没有成形的时候,八岁那年,我爸爸就去世了,从此我妈妈的世界就只有我一个人。”

“等我大学毕业了,我要去非洲。”

她指着彩带般照片的最末处,空白的地方,兴奋地说道,到时候她要把非洲的日出日落,它的残酷和神秘,贫瘠和寂寞尽数贴在那里。

两个人坐在地上,打开一瓶AMER,等酒覆盖满杯底,再兑上冰水。

羽馨说:“我在柏林上学开销很大,可是一到假期我就自己去打工,我的VESPA就是我自己打工存的钱。那个时候我一连两个月都在星巴克里过的,虽然累,但是确实很充实。”

易添也想起自己打工的经历了。

那时候易添高考结束,漫长假期无从打发,就选择去了一家火锅店打工。那是一家政府定点接待餐厅,所以对员工的要求特别严格。

从帽子到鞋子都必须统一,算是武装到牙齿。员工不允许使用顾客专用厕所,必须到外面的公厕去,八个人一间的寝室,楼道全是积水。

易添回忆着,说:“只有去了这种地方,才明白底层人的生活,才明白他们的追求和状态。记得那个时候备受老员工的欺负,所有重的菜叫我去搬。然后有个厨师就特别袒护我,我打碎盘子他也立马叫我藏好收拾好,免得扣钱。后来一个中午,我们在一起抽烟,他显得特别苦闷。”

“他说:‘现在生活越来越难了。’

“我说:‘这家火锅店效益蛮好,又听说是接待单位,员工福利应该不错吧。’

“他说:‘怎么可能,你看我多大了,三十好几了,我还是单身一人,为什么,没空去接触,有空了也遇不到看得上我的。其实一个人还是蛮好,结婚了,要买房子,你知不知道现在房子多贵,我当上厨师长也买不起的,还有孩子读书,更不提了。哎呀,烟掉了。’

“我说:‘你抽我的。’”

羽馨说:“确实他们生活很不容易。”

易添说:“没错,就连他们的感情都因为生活的压力变得艰苦。”

羽馨说:“你的意思他们……”

易添说:“一边去,我认识一个女孩子,才十九岁,就在拼命追他们厨师长,想嫁出去,生活负担就小一些。你说,怎么就这么现实呢,结果被骗了自己就灰溜溜辞职了。”

羽馨说:“这么看我们确实还算幸福的。”

夏天的阳光很早就照射进来,不知不觉,两个人已经看了一夜的照片,聊了一晚上的天,精神却还是很好。

易添提议说:“带我逛逛柏林。”

羽馨说:“如果你想去柏林墙之类的地方那我就不奉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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