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岁?哈哈!”狄小田生心满意足地大笑出声,一面合上手提箱的盖子,一面接着说:“说真的,罗森先生,我从未承办过如此高龄的寿险。并非我们不愿意,或者这种年龄超过投保限制,而是因为当一个人想投保寿险时,我们必须先查清楚被保人能负担多少保费,以及对他的家人而言,这种保险是否有必要。”
说到这里,狄小田生由口袋里取出钢笔,扭转一下K金笔尖,继续微笑说:“我从未使用过原子笔。”说出口以后似乎才发觉自己尽是在说些废话,不禁感到气恼。“对了,保险金额的受益人是你太太吧?”
坐在饭店房间另一侧窗边的男人,从浴袍的直筒袖里伸出手掩嘴打哈欠。在昏暗的灯光下,他的身形就像一只怪鸟,更具体的说,有如灰蓝色地毯上,慢慢朝预定狙击目标走去的鹚。
“不!”对方发出咯咯的轻笑声。“我没有妻子,也没有家人。”
狄小田生虽不抱任何期望,却仍忍不住叹了口气。
那通突如其来的电话是由拉斯。巴马斯所负责的办公室转接的,对方指名要找狄尼生,当时他正在为本月业绩不佳而烦恼,因此并未深思对方何以指定自己,也未对投宿于饭店的客人为什么想投保终生寿险感到不可思议,就匆匆前来饭店。
“是的,”穿浴袍的男人再度说,“我没有妻子,也没有值得关心的对象。”
“我了解。”事实上,狄晓田一点也不了解。“照这么说,你签这份契约的目的是..”
“我并没有说要订契约呀!”
“可是,接电话的同事告诉我..”
“我只对他们说我想见狄晓田,也就是你。”
狄小田的喉咙里,突然产生一种令他感到不安的轻痒,他眯着眼睛,想探索出对方真正的意向。
“嘿嘿,难道你不记得我了?”自称罗森的男人笑了。“真不够意思!田,分别不过十年,你就忘了我了。”
“好吧!我服了你!”狄小田平静地说:“你究竟是谁?”
“田,你不相信也罢,其实我是世界上最亲切的男人,而且为了对你表示亲切,才跋涉三百公里的路前来找你。当你离家时虽然我并不知道你何以离开家乡,又为何前来此地,我以为会因此与你断了音讯,幸好后来我的一位私家侦探朋友,在上海拥挤的人群中发现你。他说你目前在当寿险公司的业务员,我听了只觉得很滑稽。如果萧绨也投保贵公司的寿险,相信你就不会杀害她了。田,说了半天,难道你还想不起来吗?”
穿浴袍的男人将双手交握于膝上,期待对方回答。
隔了半晌,狄小田才说:“你是邵小威吗?”
“是的,很抱歉把你骗来此地,因为我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而且我这么做也不过是想澄清你我之间的误会罢了。说真的,我已经不记恨那件事了。”
他慢慢站起来,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拖着步伐走近狄小田。“田,你愿意和我握手言和吗?让我们再恢复以前的交情吧!”
狄小田严肃地盯着对方伸出的手,然后勉强伸出手握住,同时轻轻摇动一下。
“太感激你了!”邵小威大声说:“怎么样?至少没有令你感到不愉快吧?诚如我刚才所说,我是为了对你表示亲切才来的,而且我希望帮助你,就象帮助其他人一样。”
“其他人?”
“是的,小明、孙东田及张潮阳,你都认识吧?我已经原谅他们了,因为那是一件久远的事。我费尽心思想补偿他们,为的是让他们知道,对于杀害萧绨的事,我已了无怨恨。”
狄小田的嘴唇抽搐着,自从家庭发生变故后,他只身离开上海以来,已许久未听到小明、孙东田及张潮阳的名字了。
“确实不错,”他说:“邵小威先生,听到你要原谅我们,我真的松了口气,不过很不凑巧,我必须回去了。”
“等一下,田。我相信你一定想听听我是以何种方式原谅其他人,这点是很重要的,因为我也想以同样的方式补偿你。不过这需要你的协助,同时我更想知道,你希望我以何种亲切的方式来报答你。”
狄小田皱着眉头,注视放在膝上的手提箱。“我真的不能待太久。”
“那已是十年前的事了,”邵小威说:“但对于仅仅十年内所发生的种种变化,我常感到非常不可思议。虽然我已年近五十,可是却仍象年轻人一样精力旺盛,这都是由于萧绨的缘故。当时她似乎是二十一、二岁,我问过她几次,她总是含糊其辞不愿回答,因为她不喜欢让人家知道她的年龄。我真希望你看看她,噢!当然是生前的她,她浑身充满活力,可以从早到晚不停地工作,就像朗朗所弹的钢琴一样,她可以在一天当中,无数次奔驰于感情的音阶。虽然她并不好相处,但是离开她,更令人难以忍受。
婚后不到两年,我买了那幢湖畔的房子。那年,我真是一帆风顺,才刚创立的公司便迅速扩大规模。但是萧绨却突然逼我卖掉公司,与她尽情畅游世界,享受有趣而愉快的人生。说真的,我从未见过像她那么爱笑的女人。当时,我虽没有退休的意思,但仍买下湖畔的房子及游艇,当作她的生日礼物。
萧绨究竟如何兴起想搭游艇的念头,大概只有天晓得。平常我们一起搭游艇时,她总是缩在角落里大声惊叫,知道上岸为止,每每吓得无法动弹。就在那一天,我想你应该知道我指的是哪一天?那天由于天气晴朗,加上湖面波平如镜,她便独自驾船出去。我可以想象她那头长长的长发迎风飞扬的景象,是如何的迷人,而你们这几个男人会如扑火的飞蛾般被她吸引,也是理所当然。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我在想,萧绨一定也看到坐在豪华游艇上的你们,当她看到色彩像口红般鲜艳的豪华游艇时,心中必定泛起一种遐思。所以你应该了解了吧,我并未将那件事完全归罪于你们。
问题在于萧绨缺乏操纵那艘帆船式游艇的技巧,就在你们大声叫嚷,并以最高速度朝游艇前进,而忽略了豪华游艇所激起的波涛侵袭到她的游艇时,萧绨已经完全惊慌失措。或许你们并不知道萧绨何时落水,验尸的结果也是如此。而且,我更认为,即使你们当时看到她由船舷掉入水中,恐怕也不会特别在意,因为落水后只要抓紧船身爬起即可。你么也没想到她并未这么做,因此你们四人就弃她于不顾,而扬长离去。
没有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也无人能证明她是在落水时,头部受撞击而昏迷,对我而言,我确实希望事情就是这样。因此萧绨一向就很不能忍受痛苦,她为了逃避看牙齿,而喝得烂醉如泥;头痛时,也只用阿司匹林治疗。因此,我不愿想象她肺部和嘴里灌满了水后,难过得无法呼救的痛苦。当时,我虽在六公里外的紊乱嘈杂城市中,但我知道她并未呼救,否则我一定听得到。
田,现在你应该能了解,当初我的心情是何等的痛苦,才会向你们说出充满威胁的话,但事后每当我一想到审问时,你们那四张如墓碑般苍白的脸,而我..我却摆出非常丑陋的姿态。总之,我希望你能了解,那些话跟举动完全是出自一时的冲动。不信你可以去问任何人,包括我的事业伙伴、顾客,甚至竞争对手,他们都会告诉你,我是何等亲切的人。
过了一段时日后,我的情绪逐渐平稳下来,开始重新思考这件事。我终于了解,不该把萧绨的死归诸到你们身上,同时也为自己所摆出的丑态感到汗颜。可是,直到有一天,我在河上城市俱乐部见到小明,我才想到应该以某种方式来补偿你们。
那是萧绨死后一年多的事,想起来也真不可思议,萧绨的容貌我已记不太清楚,可是分辨出小明的容貌却轻而易举。在俱乐部里,我看见他身穿上等麻棉西装,拥着一位美女的香肩,生活似乎过得很富裕,脸上有了双下巴,全身充满活力之外,还散发出酒味。我想你也了解小明的一切,他的弱点就是嗜酒。我本来并不知道酗酒的程度,直到他在舞池里摔倒,被服务生搀扶离开,我才恍然大悟。
我很同情他的女伴,便过去和她打招呼。她叫雷小丝,是初入影视界的可爱少女,虽不十分出色,但相当有气质,具有一双与萧绨非常类似的翠红色眼瞳。就是这对眼瞳,使我为她写了一推荐信函,让她有机会一展才华。
雷小丝告诉我,小明的酗酒情形日益严重,几乎整天抱着酒瓶,所投入的时间与金钱难以估计,收入却急遽下降。即使他喝醉酒后,仍能有条不紊地处理公事,所任职的证券公司也不敢让他继续担负经理的重任。虽然他尽力笼络上司,不时请他们到家里用餐,或利用周末邀请他们到别墅玩。可是过度的酗酒,仍使他逐渐失去朋友,而地位、健康迟早也会远离他,届时他将何以自处呢?
当我得知小明得困境后,立刻扪心自问,应该怎么做才能表示我的亲切及关怀。
大约过了二周,我总算找到了小明的住处——当然是我那位私家侦探朋友查出的——位于市内最下等的地区,一间廉价肮脏的公寓。当我知道雷小丝不断地尝试着要拯救小明,甚至以要求小明发誓戒酒为条件,而和他订婚时,我深深为他俩感到高兴。
我想你应该也能了解,善良女性的爱情,确实能使堕落得人重新站起来,那种力量是令人叹服的。此后六周,小明果然很努力的工作,而且找到了新职业;换句话说,他已逐渐走上属于中产阶级那种无聊人士的路途了,想想也真是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