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妃落英!御道神谕!冥冥之中,皆在定数……早知道,早知道当初就不该……”灵姑哀哀的念了句不明白的话,断在最后没有说完。而后慢慢转身,气息已经几近虚弱,万分无可奈何的道:“如今也是强作挣扎而已……阿宴,你接法旨罢!”
奉宴闻言连忙跪匐在地上,双眸盯住指尖,恭恭敬敬,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子生……跪聆圣训。”
“今着南萝女奉宴即刻袭灵姑位,守南萝纲,司神族法谕,当于此传汝御道之法,期汝他日殚精竭虑护我神萝遗脉。待金身归位之日,礼圣女之职以登天界。奉宴,接旨吧!”
待金身归位,礼圣女之职……即是叫她顶替了绮墨吗?
那时间,奉宴只听见了这一句。
叫她顶替,他会如何想!又怎能接受?
心中便只作如是想。
如今早已是去了金铃的废身,还怎样御法成道呢?
痴痴望着灵姑威风凛凛不可仰视的面容,奉宴满腹疑惑。
这道法旨来的太突然,叫她惶恐失措之极。
而最终她道:“子生,谨遵法旨。”
那一刻,灵姑望着她仿佛笑了下。而奉宴却只是想到,若要活着出这山谷还能见着他,便唯有此法。
天大亮时,族法长老摆仪仗动乐相送。浩浩荡荡的乌色衣袍一直排列到山脚。
御妃落英淡雅清风似的跟在武德公一众人身后,斜背着一个小小的布包。临行时他找了很久也瞧不见奉宴,也就无法还她这份心意,只得系在身上。一路下山,他看了又看,肃立在山径两厢的人群里再无那个娇小安静的身影,最后只得作罢。
她不来也好。
攥紧了打过她的手掌,唯一一次在心里凝结住对她的愧疚。直到很久很久以后,这丝愧疚才化作了怅然。
“落英?”绮墨走在他身旁,一样背着小小的包袱,有些担忧的一路走一路张望。
“阿宴真的不来送咱们啦?”
“或许吧。”
望着绮墨的脸,御妃落英觉得踏实下来。至少,还有她在。昨夜她竟突然苦苦央求族法叫她一同下山,不惜赌咒也要跟来。幸而,还有她在!
于是不再四下搜寻,银眸重回专注深切。从来,他的一切就只在身边,不在身外。
一行十余人下至山脚,上马,扬鞭,策骑,远去。没有一个人再回头看,便没一个人瞧见身后的茫山上隐隐约约浮动起虚无的幻气,浩荡的人影和飘渺的山景便在幻气之中逐渐碎裂,缓慢消逝。
族法长老站在山腰处敛目凝望空山远影,面上神色若定。摇荡在山野间的马蹄声越奔越远,脚下之地恰是御妃落英上山时歇脚的十方营。遍地山花,朵朵烂漫。那些覆盖散落在各处的山花细瓣只因沾染了少年身上御道山的结法之气,便一直悄然睡在原地,如同从未失去根枝一样。直等到山下扬鞭飞驰的人越去越远了,空影般的落花才渐渐杳然无踪了。
族法长老瞥眼望着地上的花痕,几不可察的微拢住眉,眸光亦盖住郁色。又过了许久,他方缓缓转身,没人猜的出他在想什么,也没人会去猜。他转身上山,身后浩荡的族众也就安静本分的鱼贯跟随,皆默然而归。远远望去,翠色山间如同蜿蜒着一条墨色长龙,匐飞于林。那些因少年一时欣喜而落的花影便在众人的脚下无一丝声响的消遁,再自然不过。
之后,星飞斗转,山影变换。春去秋来便如人去人归,年年如是。
十年后。
甫一入城,久困无助的流民们便蜂拥而至,把入城唯一的路围得水泄不通。奉宴穿着长袍,黑纱罩面,仅仅露出一双绝美的眸,眸色却冷然如冰。
站立在城门口,淡淡凝视着头顶城墙门楼上的“寒山”二字,早已不再如当年那样让人一眼便看得出表情。
两年前,乌兰人谋叛,暗结东朝巫人,蛊惑横行,一地动荡。武德公贵为储君,亲率铁骑无数,自南东征,一晚戡乱如有神助。寒山府从那时起便是巫灾最重的地方。流民久聚,时至今日,城内仍是毒气盈天,竟已到了毫不避讳食人饮血,活人如鬼死人畏惧的地步。
奉宴站在城门前,冷眼看着遍地哀鸿,目光漠然。
迈前一步,脚刚刚移开寸许便被一双枯槁如柴的手紧紧抓住。一个皮肤焦黑面色浑黄的男子不知何时爬了过来,大张着嘴“呜呜”的喊着,仿佛没了舌头。一双眼睛里满是污浊的浑光,浑身腥臭无比。
奉宴被阻住去路,淡漠的看了一眼脚下,面如止水的弯下身,白玉般的手臂伸向那个紧扒住她不放的男人,五指稍一用力“咔”的一声,颈骨断裂,结束了那凄惨混沌的呜咽。只这一下,四周原本还想涌上来的男人们顿时停止了爬行的动作,还有力气的便退开了些,没力的便在原地抖如筛糠。
奉宴举止清雅的掰开死死握住自己脚踝的黑手,分离时便瞧见雪白的族裤上印着一双脏污的手印。并未有所 厌弃,只是漠然扬手掠起金光,符咒便如飞絮般凌空涌动,注入脚下的死尸躯体。
“善结吾法,善入吾道,莫贪尔身,巫腐退散,助尔皈依。”轻灵嗓音念着灵符法语,驱散了尸身上方的黑气。
黑纱遮住容颜,于是便凸显了那光洁额头上金色的藤蔓印记。
金色无忧藤——人世间最强悍无畏的法力。
“是圣女灵姑!是神族的圣女灵姑下凡啦!快拜呀!姑姑救命呀!”
不知哪里一声尖锐低哑的惊喊破空而来,满目如蛆虫一般层层叠叠的人影便都朝她蠕动起来,腐潮一般,叫人看着手脚发麻。
“救救我!给我一口血喝!”
“我不想死呀……快把神族的血给我!”
“姑姑救命呀!”
“抓住她!别放她走!”
“把血留下!要不然我就吃了你!”
怨声、欲声、怒声、哀声,炼狱魔音一般。那些早已站不起来的人,即便是爬着也要狰狞鬼喊,仿佛威胁恫吓就能活命。
奉宴单手拈指为花,清心咒立于胸无所畏惧。举步入城,看也不再看那些魔心入腹无可救药的人。所行之处如有阻拦,便毫不留情。“咔嚓”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如同踩在腐烂的死骨上。可即便如此,仍是挡不住那些饿鬼一样哀嚎着向她涌动的人。
几日之内,她走遍南疆,每行一处都能看见萝族女子因血气枯竭而死。朝野乱了,巫灾为祸四方,神族的使命便是济世。然而神族就此灭了,谁又来济?寒山城如今已是人间魔窟鬼狱,早就无力回天。她来,只是为彻底封结此地,更是为了来找那个人!
一年前,她成法下山,时逢新王袭位,绮墨成了王后,她便顺理成章当了圣女。而她却是有史以来首位无灵圣女。只有御法,没有金铃。道法精深,却始终无法通达,于是原本应该碧绿的无忧藤也只得成了耀金。
再见到绮墨时,她已是雍容华丽一派国母威仪。眉目间早已褪尽了山间的娇憨灵秀,染上了多少年与君沙场生死与共的伐戾决绝。那时奉宴隔着帘栊在金阶下跪拜,绮墨起身走出来将她扶起。交错间,趁机在她耳边悄声俏皮了一句。
一别九年,她们早已不再是山中稚子。即便是样貌变了,言语中却依稀还能辨认出她熟知的那个墨儿……于是,她轻轻笑了。是继应承了灵姑嬷嬷临终嘱托之后唯一一次笑容。
谁知那笑容还未完全放开,惊涛却已突起。两月前,帝王纳娶巫妃,寒了人心。绮墨身死,成了遗恨。临去之时,茫顶天萝奇花绽放,拼着灭顶之灾散尽了气蕴。她星夜兼程赶到帝王所在,华丽王都早已一片火海。昔不可追,物是人非,她挽回不了在劫难逃。
然而!
只有那个人从未变过,固执得如同一块顽石。
过往的一幕幕频频闪现,奉宴寡欲的眸子紧缩了下,连忙克制。她参悟了那许多年,竟还是在想到他时心如油煎。此刻身在废城荼野,脚下每死一个人,便要超脱死尸的魂灵,助他安息。于是,当奉宴终于走到城池中心的祭台时,日头已经西沉。
前路虽艰,她也义无返顾。
浴血一般的殷红照亮了头顶的天。那人果真在那里!迎着晚风站在夯实坚硬的巨石之上,背对着她,举掌擎天。一身天青法衣,背后托起祥瑞麟光。长发脱开束缚,飘散在风中,狂乱地飞扬。青色流光汇聚在他的掌风里,拂过城中的恶臭,隐约带着花香。
“大司法。”她站在祭坛下,凝望着他托举在掌中的殷红石头,冷声叫他。
这是她第二次这样喊他。第一次是一年前在觐见加冕的典礼上。那天,他们同时晋升为萝族的司法和圣女,双双觐见君王与王后,一起作为这天地间唯一可以将神魂寄放在神域里厮守万载的存在接受上苍的检阅。她为他穿上象征尊贵极位的法衣,将霞彩披风系上他的身,指头绕过披风带子时,那样叫了他。
而也是在那一刻,他漠然冷冽的目光验证了她的猜想——只要她成法破了前任灵姑的藤墙阵,只要她安然无恙的走出了命玉冢——他的恨便再也不会消却了。
他绝不会如她那样坦然的唤她一声,圣女。因为她不该是。
子生、子生心中尚有私念,恐难当重任……子生有罪,不敢领旨。
那日在洞中,她也曾拒绝。
阿宴,吾知汝心中之私。而试问这世间谁又心中真正无私?
可是……绮墨才是圣女……
神谕下山之前,这山中有谁不是这样想?可神谕之中言之凿凿,墨儿命中带煞,难成真果。冤孽……倘若当日我未恐他将来会扰了墨儿的清心,不曾挑他为奴牲也就不会……
御妃落英,御道封妃,英尽凋落。如今他得了法成了御字生,这样的法名因果便是应着劫数到了。
神谕明鉴,皆因我当日一念之私强求生祸!
嬷嬷……
阿宴,尔辈之中仅有你清澄无垢资质上乘,否则,何言仅你僭越练法而不遭天谴?
如今无论你是为了什么,彼此之间,须有取舍!
或许是因为那日灵姑嬷嬷的声音冰冷到无法抗拒,当她将热血一滴不剩的献给命玉赎罪时,奉宴心底竟未曾掠起一丝波澜。她奉命饮了前任灵姑祭玉的鲜血,因而没了金铃也无妨,在命玉冢内对着一成不变的石壁枯坐了九年。悟法,成道,开阵,出山,成了无灵圣女,也铸就了他永生永世的恨意。
谨遵法旨。口称尊旨的那一刻她忽然懂了,原来,守,便是叫她从此无情无心。因此自成法起,她割舍了私心情欲,这便是她的取舍。如果守住他的方法是陪他与天同齐,万载执掌神域,那么她愿意。
即便,她不该愿意。
无论为了什么,彼此之间,须有取舍。
只要守住他,不叫他英尽凋落。
只此而已。
“大司法。”又唤了一声,眸光依旧漠然。他未转身,仿佛她只是风中一缕尘。无妨,万水千山,终是叫她找到了。
“华都一炬,就算你杀尽天下巫番鬼蛊,人死就能复生么?”奉宴拾级而上举步维艰,一阶连着一阶,身后是凄惨人世,面前是此恨无悔,步履沉重却毫无退意。一步一世,走了十步。
御妃落英擎风而立,半晌,当他手中的石头殷红胀透之时,方缓缓回身,一对举世无双的银眸散乱着,透不进一丝光亮。
“她若去我便相随。我要让天来看,无论到何处,我都陪着她……”
他低声说完便摸索着坐下,将喂饱了族血的石头揣进怀里。而后又摸索着掏出另一物朝空中抬起一只手。奉宴瞧着,知道他血祭之后坏了眼睛,再也看不见她。冰冷了许久的双眸中渐渐升起湿热,额顶的金光便开始摇荡不稳。无论怎样克制,心底那份痛仍是无法消除!
“拿着!”
御妃落英失血的苍白在天色的笼罩下显得异样妖娆,手里紧紧握住一物伸在当空。奉宴连忙紧走几步跪在他身前,捧住他抓握着的手,感到他的手有片刻僵滞。
“助你他日得成真果,金身归位!”
御妃落英将手中物放进奉宴手里便将手撤了出来。奉宴张开手心,看得发了痴。竟是一枚巧夺天工的金铃。
“这是……”她呆呆的望着,心口一滞,问不下去。
御妃落英没有回答,缓缓倒下去。闭上眼过了许久,直等都最后一刻才淡淡嘱咐道:“封了此地,别忘了带我走。将我法身与她同葬,选一秀丽苍翠的所在。若你还念昔日旧情,就帮我这一次,若不愿意,我便随她魂飞魄散也无妨。”言罢不再多语,须臾之后,如同睡去。
奉宴跪在他身旁,捧着金铃,仰望苍穹。红日摇落,万象起始。或许此刻正是成全了她的痴和守。
也罢!
遂而举手封城,遂了他的心意。
那金铃上兽面团花,铸着“墨”字。是绮墨的金铃。他带在身上守住的是她的神魂。所以,交托给一个她这般失了神魂的人,再恰当不过。
有了金铃,她便名正言顺。待金身归位,也好替他守住她的金铃生生世世。
忽而想起当初那空山雨落中的一抹茶娇红……
也罢!
这是绮墨的金铃……她收下便是。
寒山城灭之时,奉宴已将御妃落英带至山林间,也找到了绮墨那具水晶棺。她抱着御妃落英蜷坐在一株柏树下,呆呆望着棺中的绮墨。
他用金刚法身换她神魂不灭。所以三人之中,单单只留她一人在这人世独活,即便将来登上神域,也还是只有她一人!
她拉下面纱,用脸颊紧紧贴着御妃落英的脸,感受他沉睡中的冰凉气息,只有如此方能叫自己稍稍安心。从未离他这般近,靠的这般紧。只有此时,他将自己完完全全托付给她,而她知道,等他醒来就再也没有这个机会。
生死间,仅此一次。
许久之后,奉宴用唇贴着御妃落英的耳朵,用尽心力一般说道:“你定要等我!等我执掌了神域,便来帮你偿还!灵姑嬷嬷叫我守住萝族遗脉,可我只想守住你。如今我才懂了,你与遗脉本是相连,灾祸因你二人而起,便要由你二人偿还……所以,你要等我!”
而后奉宴封了坟土,转身离开。
从此一语成谶。好似当日在金阶前,她与绮墨彼此间的笑言。
那人便是那般的好么?叫你不作圣女也甘愿?
嗯,万般好的。就如阿宴待落英一样。
(完)